1984年的夏天，烈日如火球般悬在天际，空气仿佛被炙烤得扭曲。蝉鸣声此起彼伏，在蓝印花窗帘后显得格外聒噪。小院里的海鸥牌电扇摇头晃脑地运转着，“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它在喘着粗气。
四个少年挤在院子里：林栋哲、庄筱婷已经升入一中高一，向鹏飞则进了附中高一，而宋芷欢还留在初中阶段。
竹床上摊开的物理课本和三角函数笔记交错摆放，宋芷欢趴在上面描摹习题，她汗津津的胳膊肘压皱了庄筱婷精心整理的笔记，那褶皱隐约呈现出奥运五环的模样。
忽然，她拿起圆规，在《机械制图》扉页上轻轻戳出一个星形的小孔——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昨夜向鹏飞修车时的情景，他的手指沾满机油，在书页上划过同样的轨迹。
另一边，庄超英看着女儿和外甥都顺利进入高中，心中暗自得意。
他攥着手中的函授大学招生简章，纸张因手心渗出的汗水变得潮湿，甚至浸出了苏州地图般的轮廓。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反光间映出了院子里的四个年轻人：林栋哲正把物理课本垫在永久牌自行车座下当作减震器；庄筱婷的笔记被宋芷欢压皱；而向鹏飞蹲在葡萄架阴影下，用扳手在地上演算变速比，专注的神情透着几分倔强。
庄超英开始鼓动身边的大人们一起报名函授课程，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他的提议。
当黄玲摇头拒绝时，语气平淡却坚定：“念几年书才能拿到文凭？就算提了职称，一个月多七块钱工资，还不如我种菜打毛衣赚得多呢！家里花销大，哪有时间去读书。”
宋莹的态度更为直白，她诚恳地说：“读书是为了进步，但我天生不喜欢读书，也不想追求什么进步。”她说话间，宋芷欢正低头用缝衣针在作业本上刺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夜晚降临，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下来，将“沪A1073”车牌号投影在向鹏飞送来的滚珠轴承表面。那辆总抛锚的卡车此刻正停靠在寒山寺卸货，轴承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
庄超英的函授教材随夜风翻动，“哗啦哗啦”的声响清晰可闻。扉页上的“知识改变命运”几个字早已被宋芷欢的圆规戳成了筛子。
隔壁厨房传来叮当的搪瓷锅盖碰撞声，暴露了林武峰猫腰钻进来的行踪。
他手中紧攥着一本《压缩机技术革新》杂志，其中夹着一张柳市镇电器城的报价单，那些被红笔圈出的数字显然比庄超英的函授教材更吸引人。
每当遇见庄超英，林武峰总会刻意绕路走，生怕对方劝他去读研究生。
时光流转至秋日，棉纺二车间的蒸汽管道愈发暴躁，宋莹的永久牌自行车把手总是挂着半截粉笔头，那是她用来标记次品布匹的工具。
每年国庆前，厂里都会评选红旗手和劳动积极分子，二车间主任几乎每年都找宋莹谈话。“小宋啊，这次群众投票你又差两票。
你的业务能力很强，只要稍微控制一下脾气，看不惯的事情少说两句，这积极分子就没跑了！”
然而，宋莹对此嗤之以鼻：“不就六块钱奖金嘛，为了这点钱憋屈一年，太不值了！”她的指甲油在《考勤记录》上留下闪电状的裂痕，扯了扯的确良衬衫的荷叶领，纺织女工特有的棉絮在阳光下飘舞，如同一场小型暴动。
尽管如此，自从庄图南考上同济大学后，宋莹心底悄然萌生了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能在附小教务处挂上一条庆祝林栋哲考上大学的红绸横幅。
为此，她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收敛了脾气，尽量不在家发火，对外也变得春风化雨般温和，与同事的关系大为改善。
来年春天，光荣榜上终于出现了宋莹的照片，虽然已经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
曾经用来标记次品的粉笔，如今正在为那条写着“热烈庆祝”的红绸描金。
车间主任拿着圆珠笔在新奖状上签字时，话音淹没在纺织机的轰鸣声中。
而宋莹则用改锥撬开健力宝易拉罐，气泡喷涌的声音宛如儿子做对最后一道几何题时发出的欢呼。
到了国庆节前，宋莹成功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
这一天，阳光给光荣榜镀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光辉。宋芷欢蹲在光荣榜后的冬青丛里，藏青布鞋沾满了露水。她将薄荷叶编成花环戴在头顶，叶脉间别着一枚向鹏飞修车时遗落的镀银垫片。
昨晚暴雨冲垮了寒山寺的石阶，他背着她下山时，这枚垫片曾在她掌心烙下齿轮状的印痕。
远处锅炉房的蒸汽裹挟着棉絮升腾，仿佛在天空织出蓬松的云锦。
与此同时，一车间组长黄玲一如既往地被评为红旗手，除了奖状和六元奖金外，还获得了一袋十斤装的糯米和一盒荤麻糕。她接过糯米袋时，粗布口袋里传来的沙沙声仿佛是时光在搪瓷奖杯里静静流淌。
表彰大会前夕，厂领导突发奇想，要求获奖员工领奖后跳集体舞。
庄超英作为老派人，坚决不肯陪妻子上台跳舞，于是“校际劲歌热舞大赛一等奖获得者”林栋哲临危受命，带着黄玲练习舞蹈。
大会当天，红旗手们手拿奖状、拎着米袋拍完宣传照后，林栋哲身着白衬衫黑长裤黑皮鞋登场，虚搂着黄玲旋转起舞。他的漆皮鞋尖踢起的棉尘在光束中跳跃，宛若布朗运动一般。
镁光灯炸响的瞬间，林栋哲的白衬衫突然像通了电似的熠熠生辉。他搂着黄玲滑过铺满棉籽壳的舞台，食指轻敲对方肩头，奏出《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节拍。
随后，劳动积极分子们依次上台领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林栋哲再次跃上舞台，与母亲宋莹合跳了一曲火爆热辣的探戈。
他的玫红丝巾在空中挥舞，宛如斗牛士的红布，脚下的动作灵活有力，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就在林栋哲尽情展现舞姿的时候，宋芷欢悄悄往舞台灯罩里塞了几颗陈皮糖。融化的糖浆顺着光柱缓缓滴落，在向鹏飞的白衬衫后背晕染出一片心形光斑。
车间主任连连感慨：“宋莹儿子的腿就像没长在身上一样，想怎么扭就怎么扭，怎么扭都好看！”他的茶垢牙在灯光下闪着黄铜色的光泽，手中的茉莉花茶随着掌声微微震颤。
光荣榜上，林栋哲的抓拍照恰好捕捉到他腾空的瞬间，黑色长裤拉出流线型残影，让两侧母亲们的标准照仿佛生出羽翼。同事们点头称赞：“就冲这支舞，选宋莹当积极分子真不亏，明年还该选她。”
暮色渐渐笼罩棉纺厂铁门，宋芷欢发现冬青叶间的镀银垫片已不知所踪。
寒山寺的晚钟敲响，惊起飞鸟。她望向机修车间的窗户，看见向鹏飞正用那枚齿轮零件改装收音机。
短波频率里传来邓丽君缥缈的歌声，与光荣榜上“男厂花”的称号共同共振，成为那个时代初潮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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