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城内秋意渐浓,北风吹过深夜的州府禁地,霜叶落满庭院。
来者轻巧地避开地上的枯叶,小心而缓慢地推开房门——冷风倒灌进原本就算不上暖和的卧房。床上之人正裹着被子安睡,似乎并未感受到这骤然入侵的冷意。来者压着步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床沿,突然亮出手中的尖刀,向对方的胸膛扎去。
下落的手臂被瞬间擒住。马蒙猛然起身,从被中抽出佩刀,朝刺客的喉咙扫去。刺客发现中计后慌忙挣脱,却因屋内过于狭小,后撤时撞上了窗前的小桌。隔壁院内当值的几名同僚听闻异响,纷纷赶来。刺客见此处不宜久留,招架了几个回合后便夺门而出,立刻不见了踪影。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桌案上。马蒙拈起方才刺客不小心蹭在桌沿上的白色粉末,用指尖细细撵磨——
这是……石灰?

玄贞观建在寒州城郊,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原本是个清修的好去处。可如今这座道观白日里已然门可罗雀,到了晚上更显阴冷:想我大唐皇室因与道家的李耳同性,早在太宗时期便推崇道教,一时道观林立。而自从天后临政,为打压李朝,遂崇佛抑道,使得佛寺兴盛而道观冷清。而这本就香火凋零的玄贞观,在半年前还遭遇了一场大火,如今只靠着为数不多的道士修葺重建……李馥英在瑟瑟秋风中触摸着砖墙上历经磨难的痕迹,不禁感慨于在这小小道观中上演的盛衰无常。
今夜月色清朗,是探查的好时机。李馥英准备先从院子查起。她绕着正殿的外墙向殿后走去,不料刚一转弯,早已埋伏在侧墙后的黑影向她扑来。袭击来得太过突然,李馥英下意识地想要惊呼,却被那人快一步捂住了嘴。
那人一手将李馥英死死抵在墙上,一手熟练地挡开她即将向下三路攻去的膝盖:“嘘!是我。”
“马蒙?!”

“能顺着一小撮石灰查到这里,有两下子啊。”李馥英扒拉着放置在后院中的木材,恭维道。
马蒙则蹲在一旁翻开层层油纸,查看其中包裹的石灰粉末:“修葺墙体确实需要石灰,但半年内隔三差五就如此大规模地购入,实在可疑。”
“因此你断定,这玄贞观必然和那行刺之人有关?但听你所述,那刺客对州府内部的地形竟如此熟悉,行刺当晚州府也无人进出……恐怕……”
“寒州府真有内鬼。”马蒙暗暗攥拳:虽然不愿承认曾经和他并肩对抗太阴会的战友竟会背叛州府,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接受。
“我能理解你在确定内鬼身份之前不便声张,可你又何故用自己的性命作诱饵?你我也算有些交情,你若知会一声,我定会派人相助。”
“那人几次出手,都是冲马某来的——胡乱拉他人入水,非君子所为。”
好一个指桑骂槐。大半个月没见,这家伙倒学聪明了不少。馥英剜了一眼马蒙的背影。
“看这口井。”听到马蒙的招呼,李馥英走到院子角落的井边:只见那井沿上残留着一些粉末,细细辨别,竟是石灰。
“看这痕迹,似是有人将石灰倒入井里?可石灰遇水会燃烧……”
“所以才要用油纸厚厚地包成小块。”马蒙回头看了一眼院内整齐码放的石灰。
“原来如此。”李馥英恍然大悟:“若是寻常存放,只要将石灰整堆盖住即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我记得调查玄贞观所购建材之时,他们不仅购入了过多的石灰,就连寻常用的防雨油纸都换成了城内最上乘的好货。”
“你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吗?”馥英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焦急。
“三月下旬。”
“正是火灾发生之后不久!”馥英瞬间脊柱发凉。
错不了。半年前那场大火定是由于原先的油纸经不起井水长期浸泡,导致破漏而引起的。
“可还是没有道理啊……”马蒙仍旧想不通寺院之人为何要将石灰投入井中。
李馥英垂眸望向井内,井水的晦暗之色在眼底晕开:“昔日安乐公主驾临前隋所建的赵景公寺,命侍女用金碗在寺中的八角井中取水,侍女却不小心将碗坠入井内。不想一个多月后,这金碗竟出现于长安城外的渭河。”说到这里,馥英语气一沉:“玄贞观依河而建,更巧的是,这条河同样流向城外。”
司法参军的直觉让马蒙不寒而栗:“河的下游,是寒州仓。”
“这寒州,怕是要变天啊。”馥英冷笑一声,抬头望向当空皓月:“兹事体大,不是你一个参军所能负担的。我奉劝你到此为止,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办。”
“你究竟是何人?”马蒙眯起眼睛反问道。馥英明白,这是严肃的讯问。
“不是你的敌人,更不是寒州的敌人。”她言止于此。
“可在州府档案上,你是身份可疑之人,如今又牵涉一起命案、一起失踪案和一个神秘组织。”言下之意,马蒙当然不会放任一个嫌犯单独活动。
“是疑犯还是苦主,等此事查明白自会有答案。”馥英深知马蒙刚破太阴会不久,正值建功立业的得意之时,便换了个语气,推心置腹地好言相劝:“我虽引你入局,却也惜你是个才干——你若此时抽身,完全来得及。你也看到了陈虔是什么下场……”
“那日在凝香楼,二位有意放我离开,马蒙感激。但寒州仓一旦爆发危情,寒州城必然首当其冲。”马蒙昂首凛然道:“职责在身,若能为寒州破除此难,马某也算死得其所。”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勘探到底。李馥英思忖良久,轻叹道:“这不算死得其所。你也没那么容易死。年纪轻轻,别总把‘死’挂在嘴边,晦气。”
“此话何解?”面前这女人也不比他年长,马蒙不明白为什么她说起话来总会显露出这番老成的腔调。
“‘死得其所’这种话,陈虔也说过,可现在他死了。”馥英收回凝望的眼神,直视着马蒙的双眼:“你虽是自愿与我一同查案,但说到底还是受了我的牵连,我应当对你的安全负责。”
这是李馥英第一次以这种口吻与马蒙对话,但马蒙仍觉得她这番神态很是眼熟。看着她双眸中掩饰不住的凄然,他终于想起,眼前女子的做派竟与他中毒昏迷时所梦到的别无二致。
李馥英见他有些出神,突然话锋一转,恢复了往日的英武之态:“更何况,成大事者,纵然身死,也会将其价值发挥到极限。”
再回神时,她的眼神中已是是藏不住的凛凛寒光。这眉宇间的寒意使马蒙恍然意识到面前之人终究不算盟友,而是满腹筹谋、出手狠辣的危险之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