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案子?不妨说与我听听?”李馥英佯装出煞有兴致的模样,凑近马蒙。
“不瞒李娘子,这案子还和江凝有些渊源。”身为司法参军,马蒙最拿手的就是如何在几句话之内让嫌犯现出原形。他没有正面回答案件的经过,而是抛出了一个更为爆炸性的信息。但李馥英也不是轻易就能被拿捏的,区区小计还不足以让她乱了阵脚。只见她嘴角一挑:“哦?还有这事?”
马蒙微微眯起眼睛,边说边在李馥英的脸上查找破绽:“江凝是长安户籍,前段时间为了审她的案子,我特意委托曾在长安任职的朋友调查她的身份——你猜她之前是做什么的?”
“愿闻其详。”李馥英暗忖不妙。
“她是前朝内廷‘六局二十四司’的人。”
“天下重名的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能确定是她?”
“这就要说到那起案子了。”
李馥英表面不动声色地听着,内心却早已疑窦丛生:不可能……他区区一个远在寒州的司法参军是不可能查到那件事的……马蒙所谓的“朋友”究竟是谁?现在还没到抽身离开寒州之时,若马蒙已经谈查到牡丹阁背后之人……李馥英决定引导马蒙说出他当前所知的内容,探探对方的底细:“前朝?还是内廷的案子?这不是传奇故事里常被人杜撰的题材嘛,你是怎——”
“——景龙四年,大明宫内廷发生了一起投毒谋害宫妃之案。”马蒙不打算和她绕弯子,直接讲起了案件,“据档案记载,死者是美人宗氏,投毒之人是与她素有嫌隙的昭容林氏。可惜这林昭容在事发后不久就自缢而亡了。不过当时审理此案之人通过调毒药残渣,锁定了提供药物的嫌犯——时任尚食局司药司正七品典药,江凝。”说到这里,马蒙一顿:“而负责审理此案的,正是当时掌管内宫六局戒令谪罚之事的宫正,她姓李。”
听到这里,李馥英心里噔地一震,指尖下意识地扣进手心。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马蒙的眼睛,他上身前倾,凑近逼问道:“若马某记得没错,李娘子也是长安人士,对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馥英不再隐瞒,直接拍案而起,低眼蔑着马蒙道:“马蒙!你好生放肆!前朝内宫的案子,涉及大内秘闻,自有宫内专职官员监察。你是什么官职,竟敢越俎代庖,插手皇家的家事?当这项上人头真摘不得吗?”说话间,她的身上已显露出昔日武周时代遗留下来的女官之风。
“你果然是先前你与江凝低语时所谓的‘李宫正’。”马蒙扬起下巴,气势丝毫不让,势要让她在这桌子上将自己的底细交代明白:“一个宫正,如何干起了暗探?还与潜逃案犯勾结在一起?”
李馥英冷哼一声:“怎么,想揭发我们?”
“我只想了解你究竟何人,是敌是友。”李馥英与她背后的牡丹阁,虽行事可疑,但先后助州府剿灭太阴会和玄贞观两伙贼人;而他与李馥英相处这么久,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因此,此番他决定借此机会开诚布公地询问清楚。毕竟,那种暗中调查、在背后捅人一刀的勾当,他实在做不来。
“你这是盯上我牡丹阁了。”李馥英神色凛然,宛若一头领地被犯的花豹。
马蒙寸步不让:“我寒州,只欢迎良人,不欢迎逃犯。”
李馥英沉默半顷,从齿见冷冷挤出几个字:“暗查牡丹阁者,死。”——他有他的职责,她有她的坚守。“请马参军放心,我们不日便会撤离寒州。还有,我们不是逃犯——我、江凝,都不是。”说罢,她对马蒙深行一礼,转身向门口走去。
马蒙见状,从座位上站起来:“审案之人私放犯人,如何不算串通潜逃?”
听到这里,李馥英终于明白他是如何得知前朝秘闻的了。马蒙所言案件的前半部分,宫内秘史或有记载,但私放江凝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李馥英她转过身来,目光一凛:“你看过我的笔记。”
马蒙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册,放于桌上。正是当年李馥英担任宫正时写的查案笔记。
“听闻当年时局动荡,内宫混乱,正是李宫正重振法度,才让失序的后宫少了许多冤案——”马蒙眼神真挚。出于公务,他有权不放过任何一个逼问答案的机会;出于私心,他必须弄明白为什么——他不相信一个正直之人会沦为不择手段、整日游走在律法边缘的暗探头目。而直觉告诉他,造成转变的原因,那个她未曾在笔记中书写的转折,就是这个案件的关键,也是她命运转折的开端。连当年的李宫正都不敢写在纸上的,到底是什么……
“马蒙,你听着:这件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大明宫是全天下最接近权力中心的所在,这案子所牵涉的,已远远超越案件本身。”马蒙是个好官,若假以时日,必然前途无量。这段时间,李馥英已拖累他许多,她不愿再将他拉入泥潭。
权力中心……马蒙却沉浸在方才李馥英的话语中。这个案子是在景龙四年发生的,那年中宗疑似中毒崩逝、韦后祸乱、唐隆政变……内宫法度混乱、宫人私通、毒药传递……等等,那个被毒杀的美人姓宗!而传闻中宗皇帝暴毙之前,正是宰相宗楚客一直在御前照料。
马蒙这才惊觉,这案子实在是太大了。而身为主审官的李馥英,当年所承受的压力之重,简直难以想象。马蒙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当年的她,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
馥英寡言相视,明白他已经猜到了。她缓缓折将回来,捡起马蒙放在凳子上的外罩,从身后披到他的肩上,又绕至他面前,替他用帽子遮住面庞。一切整理妥当后,她踮起脚尖,凑到马蒙耳边,轻声低语:“想活命,就让秘密烂在肚子里。”她呼出的略带寒意的气息刮挠着他的耳垂。马蒙惊诧地扭头,想要躲避冷气的侵袭,却撞见了她那双充满告诫意味的、冰冷的眼神。
李馥英已离开了有一段时间,但她附耳所言的话仍在脑海中久久盘旋。马蒙僵直地愣在原地,身体由内而外传来一阵恶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