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馥英在马蒙耳边撂下一句冰冷的警告后,破门而出。她快步走过二楼的回廊,却在转角处撞见了正环起双臂靠着柱子、面色阴沉的江凝。
“你都听到了。”气氛降至冰点,馥英的语气仿佛能凝出寒霜。
“马蒙今日单刀赴会。”
“你想多了。我没打算做掉他。”
“你下不去手,我可以帮你。”
李馥英瞪了江凝一眼:“这是我们牡丹阁的事情,你休得插手。”
“他毕竟查到了我们的底细。”
“在抓到真正的把柄之前,他不会无缘无故抓人的。他心里有公法——你也看得出来,不是吗?”
“呵,我明白了。”江凝嗤笑道:“你对他百般袒护,原来是觉得他身上有‘李宫正’的影子。”
馥英听到“李宫正”三字,语气才缓和了些:“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我守护他,也算是守护着那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自己。”这正是她对马蒙如此“包容”的原因——马蒙有勇有谋、正义凛然。为了守护一方正道而屡涉险境;不因着急结案表功而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线索;面对李馥英的威胁,连眼睛都不眨……他的刚正不屈,甚至达到了有点邪性的程度。
听到馥英再次提及伤痛的过往,江凝也不禁情绪激动起来:“经历过这个案子,我对马蒙也甚为佩服。可是当年的李宫正和江典药早就死了,如今的我们永远不能和他成为真正的盟友——我们早已不是一路人。”
江凝说得没错。亲历了当时的惨状,又时隔这么多年,她们二人的心境早已改变。而曾经宁折不弯的李宫正,也随着时局的变革死在了那个来不及破晓的寒夜。正义和真相早已身败,她李馥英,如今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暗探罢了。正如黑夜里游走在街边沟渠里的鼠辈,做的都是些为正道所不齿的勾当。
“他是大唐的官员,讲求的是忠君。而你呢?你可是那位钦点的暗探……”江凝见她不语,更近一步:“你们永远不可能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待到刀剑相向之日,你又当如何自处?”
“我没想过和他长期共处。袁楫的下落已经查明,我也该回去交差了。”李馥英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双眸深处却尽是怅惘:“我只想为当年的自己书写一个不同的结局……”
以毫不相干之人来弥补歉疚的过往……江凝只觉着她痴得可笑。回到厢房,江凝看着曲终人散的宴席。烛影重重间,她竟恍然身处于当年动荡不安当的大明宫之中——

监牢的草席,虽不如寒州狱的草堆干冷,但这幽幽掖庭所散发的冷寂与阴寒裹挟着江凝单薄的身躯,使她在夏末世界也会不寒而栗。
大明宫是全天下权力的中心,风起云涌间,那些大人物随手一拈,她们这些蝼蚁便死无葬身之地。这里处处都是陷阱,每天都是尔虞我诈,为了活命,人心的肮脏可以永无下限……更不用提她如今所处的掖庭——宫廷内地最鱼龙混杂的所在。
她是被人陷害的。那副掺了慢性毒药的药方,被有心之人塞入了她的妆匣。
但在这个权力永远凌驾在法度之上的污浊秽地,真相根本不重要。人们追求的,无非是被反复粉饰的、早已摇摇欲坠的表面和平——这就是大明宫的生存之道,顺着生,逆着死。而她作为这个案件所有线索所指向的最后一环,自从被人选为替罪者的那一刻起,她的性命便已被明码标价。若背后有几分势力,还有被拿钱赎命的可能,而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只能静等领了赏金的杀手前来灭口。
她命中原本没有此劫。这个案子原本在下毒的林昭容自裁之后便可以了结,虽然那个倒霉的林昭容也是含冤枉死的——这是宫里的明眼人讳莫如深的事实。但这个李馥英,仗着别人尊她一句“李宫正”,就发了疯一样非要将此案纠察到底,致使真凶这才再找一人顶罪。当江凝被拽着头发,毫无尊严地拖进审案室的那一天,当她亲眼见到那个宫人们又敬又怕的李宫正时,她的心中何尝不曾涌起过冰冷的恨意,但最终一切又都付之于一眼看穿自身结局后的心灰意冷:“宫正想听什么,下官便说什么。”
“有意思。”李馥英合上笔记:“别人都是想尽办法求生;像你这样直接求死的,本官还是第一次见。”
“下官只是参悟宫里的规矩罢了。”
“你不是真凶。含毒的药材是你研制的,但那张药方上的字迹出入如此明显……”
“正因如此明显,我才更是死路一条。”江凝虽双手被缚,头脑功夫却是不减:幕后之人连装都懒得装了,这不是明摆着马上就要杀她灭口吗?
“这案子是棘手了些,但我保证:在我手里,你死不了。”
江凝冷哼一声,倏地蹭上前,扬声道:“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宗美人就是——”
李馥英倒吸一口凉气,迅速掐住她的下巴,令她无法发声:“江典药请慎言!不然今后招待阁下的就不是本官,而是金吾卫了。”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是江凝故意激她的伎俩:此时正值国丧,时局动荡不安,她只要进了金吾卫的大狱,想要推翻韦后一党的人便必然会找上她,留着她作为推翻皇后势力的人证……这丫头,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被押入金吾狱,你才是真的废了。”宫正言辞真挚,但威严不减:“他们的手更黑、更狠,无论真相如何,他们都会将你改造成仅供大人物斗争的工具。你难道想要一辈子活在作伪证的阴影里吗?”
“原来我合该死在这里。”唯一的活路已被斩断,她陷入了彻底的无望。
“你不该死在这里。”李馥英看着牢房外通往幽暗未知的甬道:“待案情明朗,大唐律法自有对你的判罚。”
江凝愕然地抬起头,栏杆外跃动的火光映在李馥英深黑色的眼眸中,磅礴而热烈,使牢房在不觉间也暖了几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