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了白杨村，尼娜就变得忙了起来。忙着修缮屋顶，忙着购置家具——先前的物件或是被逃亡的德军一并剽掠带走，或是早被炮火焚烧成附在大地上的焦灰。
连带着她、以及她的家人所生活过的痕迹，也一并消失不见。
不过，尼娜的坚韧就像我所喜爱的白杨般，深深根植于她的身心。
这位尚且年轻的女同志甚至还会跟我开玩笑：
尼娜亲爱的王 耀同志，这处与我联系最深的房子正在帮助我呢！就让我和我的哥哥，还有父亲母亲离世的悲伤告个别吧，我总的开始新的生活了，至少，得让你所在的这面墙变成可爱的白色！
我知道她看不见我，但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或许我现在的样子就是画像上那样吧，一个人、一个战士，只有当他自己感受到快活、感受到生命时，才能给别人带去鼓励。
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尼娜变得忙了起来。
而我，作为一个不那么“马克思主义”的亡魂，突然之间脱离了我的战士生涯，脱离了我的求学生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夜色暗沉之时，走出房子，走到伏尔加河边，抬头看那广袤的银河。
这就是我的路。
这是我生前一直追随的路。
可我现在忽然踏不上去了。我知道，沿着这条星光熠熠的道路，我能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但我走不了，我甚至离开不了白杨村。
就像母亲说的，我有遗憾。
是什么？
这段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是我身为军人的荣耀吗？哦，这东西从我当上侦察兵的那一刻，就已经刻进了我的灵魂里，断不可能丢了去。
是亲人吗？那我或许会像父亲那样，从遥远的地方，再次回到母亲和春燕的身边去。
但我敢确信，我早在踏上战场前就考虑过死亡。春燕还给我寄过信咯，她很好，母亲也是。
不过她长大了，已经不适合离别了，我正像是我的父亲那样，我会舍不得走的。
那是，我的生物学家的梦想吗？
不，我想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生物学家了。因为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土地里的小虫。
那些以前不曾见过的，奢望发现的，全部都逃不出我的感知。
可我的心就被分成了四块，最后的那极小的、却又不可代替的位置，装的是我的爱人。
我的万尼亚。
我对他感到遗憾吗？
明明已经对他告了别。
他也是个大人了，他甚至比我都年长几岁咧。
想到这里，我却是沉默下来。
头顶的那条道路仍是灿烂的，它照耀着这片尚存焦黑的土地，就像伊万背着我走在白杨树林的那一晚一样。
伊万大魔王绝不可能向我妥协第二次。
而第一次，我说我战争之后会回到我的祖国去。这个高大英俊的苏联人就这样沉默的看着我，妥协了。
他接受了我们在战争中弥足珍贵却又不停走向倒计时的爱情。
这是第二次了，从相爱那一刻，他或许就在准备着与我的离别。
但春天就是春天，青年人就是青年人。他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痛哭流涕地挽留，但他会执拗的等着我的告别，或者是一个亲吻，或者是一个拥抱。
我的万尼亚，或许还在莫斯科等着我踏上火车之前的与他的最后一次离别。
伊万大魔王不是我长大了的小妹妹，他不会痛哭流涕，他不会困住我的离去。
去见一面伊万吧，他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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