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终于还是放下了肖像。他用树皮般遍布褶皱的双手将肖像重新挂回了墙上,怜爱而又庄重。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期待和悲伤已经全然消失了。
剩下的是什么?
我想,让一个人接受爱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或是让他经历不知何为尽头的等待,这些都是苦痛的。
而时间不仅带走了伊万的年轻,与此同时的,它也让他习惯了等待。
一个人习惯了苦痛,于是就日复一日的,或许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着改变———当然,人所期待的总是好的。
可这不代表一个生命确凿的消逝不会带他逃出等待。
于是我想,剩下的或许是释怀。
观望着的人们终于再次围住了这个老人。
约翰手里拿着一封有些陈旧的信封,他将它递给了伊万。
约翰先生,请看看吧。这是我的爱人给你的,她可是一直强调着,让我在您到来的这一天将这信交给您咧。不过她一直以为您是个女士,先前还总是唠叨着要见见您呢!
伊万笑了笑
伊万您的爱人肯定是位相当可爱的女士,只是原谅我没带我的画板来,不然我一定要将她画下来!
他接过信封,小心的拆了开来。
——比起称它为一封遗书,倒不如说,这张有些泛黄的纸上,是一位女士持续了半生的感谢与怀念。
尼娜在信中说明了我的死因。好在并不十分惨痛。
这姑娘一直不擅长写这些。
她只说,后来的孩子们从没忘记过战争。因为有像我这样的人的肖像,记录着、呈现着,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与热情。
看啊,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从不逃避,从来乐观。
我再一次的错了。战争过去,即使逐渐忘却了那些先辈们的间隙的孩子,当他们看到过去的画时,也绝不会忘记战争。
画家,记录的时代;画出的,是生命。
伊万就是这么一位画家。
但面对我时,他总不十分敢于画上我的眼睛。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相信。在他回去后,他所做的,一定是去画上我的眼睛。
我或许能跟着他一起走出去。
老人的精力并不充裕,伊万没呆多久就起身告辞。
在出门前,他再一次走到肖像前,小心的从脖子上解下一条吊坠,将它放在了桌子上。
多熟悉啊,这匹小白马。
这条吊坠,我几十年前亲手为伊万戴上的小白马的吊坠。
我始终相信着,是它将我的祈愿和祝福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庇佑着我的爱人活着下了战场。
我爱怜的摸了摸它——即使触及不到。
随即,我跟着伊万出了门。
我的年迈的爱人离去时的脚步竟是比来时更有力些。
他仿佛获得了什么魔力一般,一下子充满了生机。
我眷恋的,也正是这样的伊万。
即使我的万尼亚毫无所察,我还是执着的与他并肩而行。
拐过蜿蜒的河流,不知不觉,已然到了白杨村的尽头。
于是一股熟悉的阻力将我和伊万分开。他渐行渐远,而我,该死的仍被拘束在这一片土地!
不!我怎么还容忍的了等待?
伊万他要画上我的眼睛了,但在这之前,我仍留在这。
潺潺流过的河流、窸窣作响的白杨枝丫
——一切如常。
我低下头,绿草如茵。
不知过了多久。细小的呼气声在我身后,愈来愈大。
是路过了谁?
不,不是。这气息万分熟悉。
于是我回头望去。
矫健的白马仍如她死前一般,漂亮、灵活。
耀哦!科斯嘉!
漂亮的白马一声轻快的啼叫,随即将它的脑袋使劲往我身上蹭,看上去快活极了。
我当然也是如此。就像我之前猜想的那样,这匹马儿的灵魂也留存于世——就在那枚小白马的吊坠里!
将手掌抚上科斯嘉的鼻梁,我瞧着她黑亮的眼睛,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自信。
来不及多想,我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的跨上马背。
科斯嘉又是一声啼叫,朝着伊万离开的地方奔去。
那股阻力又出现了,但这一次,我拉紧缰绳,骑着科斯嘉义无反顾的冲了过去。
流水再到不了这里。几十年来,我头一次离开了白杨村。
灵魂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东西,我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