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门（18）

夜色如墨，将长沙城温柔又残酷地包裹。红府内外，一片死寂，唯有灵堂前两盏长明灯，在晚风中摇曳出凄惶的光晕。

二月红不知在丫头冰冷的灵位前跪了多久，膝盖早已麻木，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李景异那句“不能”如同魔咒，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生气。

他甚至没有眼泪可流，只是那么僵直地跪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外界的一切——陈皮的伤势、日本人的威胁、张启山的担忧——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被困在了一个只有绝望和回忆的囚笼里，看不到一丝光亮。

张府。

张启山一夜未眠。肩上的伤口灼痛难忍，尸毒的阴冷感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但更让他焦躁的是心中的疑虑和城外虎视眈眈的日本人。

军医清晨又来换药，查看伤口后，面色凝重：“佛爷，这尸毒古怪得很，血清似乎只能抑制，未能根除。伤口周围的黑气还在缓慢蔓延，若找不到对症之法，恐伤及根本。”

张启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挥退军医，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却戾气不减的脸，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

“李景异！”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那家伙明明手段通天，为何对这下墓带来的伤势不闻不问？是真的觉得无碍，还是……根本不在意？

他又想起墓中李景异收起那邪物和古卷时淡漠的神情，想起岳绮罗那可怕的分魂……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混合着担忧与愤怒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他感觉自己这位兄弟，越来越像雾里看花，深不可测，也……越来越远。

“副官！”他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沙哑冰冷，“日本商会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佛爷，安静得出奇。但咱们的人发现，他们的货仓深夜有异动，似乎运进去了几个沉重的箱子，来源不明。”

“继续盯死！”张启山眼中寒光一闪，“另外，去查百花楼近日的动静，尤其是……李景异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他终究还是对李景异起了疑心，这份疑心里，掺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百花楼。

顶楼雅阁内温暖如春，与外界的肃杀仿佛两个世界。

李景异斜倚窗边，指尖夹着一杯清酒，目光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卷兽皮古卷摊开在他面前的矮几上，上面的古老符文在灯下泛着幽光。

岳绮罗坐在他身旁，正用一把小巧的玉梳梳理着长发，眼神却透过窗棂，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或者……极深的黑暗。

“那戏子，怕是心死了。”她忽然开口，声音甜腻却毫无温度，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残忍，“真是脆弱得可怜。”

李景异晃动着酒杯，没有说话，眼神依旧深邃。

岳绮罗转过头，看向他，红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还有那个当兵的，中了尸毒还不安分，正四处打听你呢。三郎，你的这些‘兄弟’，心思可真多。”

李景异终于收回目光，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弧度：“凡人嘛，总是看不破，放不下，徒增烦恼。”他伸手，将岳绮罗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语气亲昵，“哪有我的绮罗通透自在？”

岳绮罗享受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但语气依旧冷冽：“他们若安分些便罢了，若敢扰了三郎清净，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不介意让他们也变成我的收藏品。”她指尖一弹，一个血色纸人从袖中飞出，绕着两人欢快旋转。

李景异低笑，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目光却再次落在那卷古卷上，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幽光闪烁。

“绮罗，”他忽然轻声问，语气似是随意，“你说，这世间当真有毫无代价的‘共生’之法么？”

岳绮罗在他怀里抬起头，歪着脑袋看着他，红瞳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变得漠然：“共生？不过是弱者依附强者的说辞罢了。若要永恒，唯有如我这般，超脱这轮回肉身，方能不死不灭。三郎，你为何突然问这个？”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李景异笑了笑，指尖拂过古卷上那些关于“魂契”的残缺符文，避开了她的问题：“随口问问罢了。只是觉得这墓主人，倒是痴心妄想得有趣。”

他将古卷合上，随手丢回暗格，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但某些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种子落入心田，悄无声息地开始萌芽。

红府。

第二天黄昏，紧闭的红府大门外，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张启山。

他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深色常服，肩上伤势被巧妙遮掩，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站在那挂着白幡的门前，眉头微蹙。

管家闻讯赶来，面色为难：“佛爷……二爷他……他谁也不见。”

“我知道。”张启山声音低沉，“把这食盒带给他，就说……是我府上厨子新做的几样清淡小菜，让他多少吃一点。”

他将食盒递给管家，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仿佛能透过门板，感受到里面那蚀骨的悲伤和绝望。

他曾与二月红并肩作战，也曾月下对饮，深知其外柔内刚的性子。如今这般自我封闭，定是痛苦到了极致。他想到了墓中二月红看向李景异那绝望又隐含期盼的眼神，心中莫名一阵烦躁刺痛。

那不仅仅是为了丫头……或许从来就不全是。

他站了许久，最终只是沉沉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带着几分罕见的落寞和无奈。

管家提着食盒，穿过寂静的庭院，来到灵堂外，低声禀报。

灵堂内，依旧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才传来二月红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放下吧。”

食盒被轻轻放在门口。里面的人，依旧没有出来。

夜色再次降临，长沙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歌舞笙箫隐约可闻，却照不进红府的凄冷，也化不开每个人心中的迷雾与坚冰。

李景异在百花楼顶，把玩着幽冥髓，心思难测。 张启山在军府之中，一边压制尸毒，一边布局应对暗流。 二月红在灵堂之内，心如死灰，自我放逐。 而日本商会的阴影，岳绮罗的冰冷注视，以及那卷悄然改变了某些东西的兽皮古卷，都预示着，这场由一座古墓引发的风波，远未到平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