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能压垮人的脊梁。血腥味、硝烟味、还有那若有似无的、从二月红身上散发出的虚幻安宁气息,混合成一种诡异而不祥的氛围。
张启山手中的枪无力地垂着,枪口还残留着一丝硝烟。他怔怔地看着跌坐在地、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涣散(幻梦开始真正吞噬其意识)的二月红,又缓缓看向地上那滩属于李景异的、尚未凝固的鲜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麻木,又空荡得可怕。
他开枪了……他真的对李景异开枪了。
尽管是为了阻止那看似危险的法术,尽管是因为看到二月红的痛苦而瞬间爆发的愤怒和保护欲……但子弹确确实实射穿了那人的肩膀。
那人离去时苍白的脸色,踉跄却决绝的背影,以及那声心灰意冷的“告辞”……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张启山的五脏六腑。
爱慕与责任,担忧与猜忌,在这一枪之后,彻底搅成了一团乱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窒息。他明明……不想这样的。
“佛爷……”张日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住张启山微微摇晃的身体,“您的伤才刚好……二爷他……”他看向那个仿佛魂魄已失的二月红,喉结滚动,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慌和无力。
张启山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冷静。他是张大佛爷,他不能倒在这里。
“找人……看好二爷。”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灵堂半步!包括……百花楼的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是!”张日山立刻领命,挥手让亲兵上前,小心地将痴痴傻傻、任由摆布的二月红扶起,送入内室休息看守起来。
张启山最后看了一眼狼藉的灵堂和地上的血迹,猛地转身,大步离去。军靴踏过冰冷的地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百花楼。
顶楼雅阁内,气氛降至冰点。
李景异斜靠在软榻上,肩头的伤口已被简单处理,雪白的纱布上仍渗着殷红。脸色苍白,唇色浅淡,却丝毫不减其容色,反而添了几分破碎的妖异感。
岳绮罗站在他面前,周身寒气四溢,红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为了那么个玩意,你竟敢硬受一枪?!还动用禁术!李景异,你当我岳绮罗是死的吗?!”她的声音尖利冰冷,带着浓重的杀意,“我现在就去红府,把那个戏子的魂魄抽出来,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说着,她转身就要化作红烟离去。
“绮罗。”李景异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警告。
岳绮罗身影一顿,猛地回头看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还要护着他?!”
李景异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桃花眼里没了平日里的慵懒笑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看得岳绮罗心头莫名一悸。
“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你若擅自行动,坏了我的事……”他未尽之语中的冰冷,让岳绮罗都感到一丝寒意。
她死死盯着他,半晌,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好!好!好一个自有道理!李景异,你别忘了!你是段三郎!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你的心,你的魂,都只能是我的!谁想染指,我就让谁灰飞烟灭!”
尖锐的笑声在雅阁内回荡,带着疯狂和偏执。她猛地一甩袖,无数红色纸人呼啸着飞出,将室内昂贵的摆设撕扯得粉碎,旋即化作一道红烟,愤然消失在窗外。她需要发泄,否则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撕碎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李景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离去,听着外面传来的破坏声,缓缓闭上了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按住了疼痛的肩头。
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二月红陷入幻梦前那双痛苦迷离的眼,和张启山开枪时那震惊愤怒的神情。
他轻轻啧了一声,似嘲弄,又似叹息。
红府 被彻底封锁了起来。
外有士兵层层把守,内有管家心腹日夜看护。二月红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时而痴坐终日,时而又会无意识地走到院中,对着某个角落露出虚幻而温柔的微笑,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存在的人,低声呓语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那幻梦,似乎真的暂时困住了他,也麻痹了他的痛苦。
张启山每日都会来,却只站在府外,隔着高墙看上片刻,听着手下汇报二月红那看似“平静”却更令人心忧的状况,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再未踏入红府一步,也再未提起过李景异的名字。
只是他书房里的灯,常常亮至深夜。无人知晓这位长沙布防官,在无人之时,对着窗外百花楼的方向,眼中会流露出何等复杂的情绪。
尹新月 被彻底吓坏了。
那夜灵堂的冲突、枪声、煞气、以及李景异苍白的脸色和肩头的伤,都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危险和“彭三爷”身边的重重迷雾。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肆意靠近李景异,却又忍不住担心,整日惴惴不安,活泼明媚的脸上也染上了愁容。
张日山 则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恪尽职守地执行着佛爷的一切命令,监控百花楼,戒备日本人,看守红府。但他心中的波澜却从未平息。对李景异那份混乱的情感,对佛爷状态的担忧,对二月红处境的同情,以及对那夜冲突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他只能更加沉默,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在冷峻的面具之下。
长沙城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那夜灵堂溅出的鲜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每个人心中。
猜忌的种子已然种下,情感的堤坝裂开了缝隙。
而蛰伏的危机,从未远离。
数日后,副官匆匆闯入张启山书房,脸色凝重:“佛爷!日本商会那边有异动!他们似乎……从境外弄来了一批极其特殊的‘货物’,可能与……古墓里那类东西有关!”
张启山猛地从文件中抬起头,眼中寒光暴射!
几乎同时,百花楼顶,一只染血的纸鹤歪歪扭扭地飞入窗棂,落在李景异掌心。他展开纸鹤,上面只有一行细小的朱砂字迹:
“东瀛邪术师已抵长沙,目标疑似——幽冥髓。”
李景异看着那行字,缓缓眯起了那双桃花眼,指尖轻轻拂过肩上依旧作痛的伤口。
风波,再起。
而这一次,被卷入其中的,将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