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门（28）

张府的密室，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比古墓更令人窒息的压抑。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两张床榻并排而放。

一张上面，李景异面无血色，唇瓣灰白，气息微弱得几乎探不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肩头与背心的伤口虽已包扎，但那被幽冥髓反噬和邪术侵蚀后的内里，却是一片狼藉，生机如同风中残烛。岳绮罗化作的红烟紧紧缠绕在他腕间，散发着冰冷而警惕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暴起噬人。

另一张床上，二月红同样昏迷不醒，他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身体时而冰冷时而滚烫，眉心紧蹙，仿佛陷在极痛苦的梦魇之中。他为救李景异不顾生死冲入能量乱流，又强行渡送那点微末精气，自身早已油尽灯枯，幻梦的反噬与现实的创伤同时爆发，情况同样危殆。

张启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矗立在两床之间。军装外套早已脱下，只着一件染血的衬衫，肩背绷得笔直。他的目光在两张苍白的面容上来回移动，每一次扫视，都像是在用刀剐蹭自己的心脏。

军医和从城中紧急寻来的几位老中医围在床边，额头上全是冷汗，手指搭脉时都在微微颤抖。

“佛爷……李三爷这伤势……古怪至极。”一位老中医声音发颤，“经脉脏腑皆被一股阴寒邪力侵蚀，更似……更似精气魂魄都被抽走大半……这……老夫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伤势！若非……若非有一股极强的生机吊着，怕是早已……”他不敢再说下去。

“那股生机”自然是指岳绮罗不惜代价渡入的本源力量。

另一名军医查看二月红后，脸色同样难看：“二爷是心力交瘁，元气大耗，又受了剧烈冲击，五内俱损……加上似乎心神受到极大震荡，郁结于心……情况……也很不妙。”

张启山听着这些诊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耳膜。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救？如何救？

一个被邪物反噬，生机渺茫；一个心力交瘁，心神崩溃。

而他，罪魁祸首之一（他始终认为那一枪是加剧一切的导火索），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那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恐慌，几乎要将他这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军人逼疯！

爱慕？提防？此刻全都成了最可笑最苍白的东西！他只要他们活着！

“用最好的药！不计任何代价！”张启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救不活他们，你们……也都别活了！”

军医和大夫们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称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施针用药。

密室门外，张日山如同门神般守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听着里面佛爷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命令，听着大夫们惶恐的应答，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从未平息。

他对李景异那份混乱的、不被允许的情感，在目睹那人濒死的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绝望。而现在，这份情感只能化为无尽的担忧和守护的决心。他必须守好这里，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深夜，密室中只剩下张启山和两个昏迷的人，以及缠绕在李景异腕间那缕冰冷的红烟。

张启山搬来一张椅子，坐在两床之间。他不再看军医，只是那么沉默地坐着，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两张脸上，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他先是看向二月红，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指尖感受到那异常的温度，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二哥……”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悔恨，“撑住……一定要撑住……长沙不能没有你红二爷，我……也不能没有你这个兄弟。”

他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热，急忙别开脸。

良久，他又缓缓转向李景异。

看着那人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失去血色的唇，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与平日那个慵懒妖异、掌控一切的百花楼主判若两人。

一种强烈到窒息的心疼和后悔淹没了他。

他为什么会对他开枪？为什么会怀疑他？明明……明明那份吸引和悸动从未停止过。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李景异冰凉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被那缕红烟散发出的冰冷煞气逼退。

岳绮罗的警告无声却清晰。

张启山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就这样，在两张病榻之间，彻夜未眠，守着他生命中最重要、却也伤得最深的两个人。所有的权势、责任、猜忌，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原始的祈祷和……卑微的守候。

直到天际微明。

李景异的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微弱，却瞬间被紧绷着神经的张启山捕捉到！

他猛地站起身，凑近床边，声音因紧张而干涩：“景异？景异？你能听见我吗？”

那缕红烟也瞬间凝实了些许，岳绮罗冰冷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闭嘴！别扰他！”

但李景异的眉头又蹙紧了几分，似乎极其痛苦，唇瓣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张启山不顾岳绮罗的警告，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只听那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的呓语是：

“……二哥……走……危险……”

“……绮罗……停手……”

“……大哥……枪……”

破碎的词语，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却像一把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张启山心中所有的谜团和情感闸门！

他在濒死昏迷之际，念着的竟是让二哥离开危险，让岳绮罗停手，甚至……还记得自己对他开的那一枪……

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那幽冥髓，那古墓……是不是都另有隐情？是不是……自己真的错怪了他？！

无边的悔恨和如释重负的巨大情感冲击着张启山，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而就在这时，另一张床上，二月红也仿佛被这边的动静惊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竟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 initially 依旧空洞迷茫，仿佛还陷在幻梦与现实的交界处。他下意识地转动视线，当看到旁边床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李景异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骤然聚焦，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和痛苦！

“景异——！”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竟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扑过去！

“二哥！”张启山急忙回身按住他，“别动！你伤得很重！”

“放开我！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二月红如同疯魔了一般，力气大得惊人，死死抓着张启山的手臂，眼睛赤红地盯着李景异，眼泪汹涌而出，“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会……”

巨大的情绪冲击和本就虚弱的身體让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

张启山一边用力按住他，防止他伤到自己，一边看着他那崩溃痛苦的模样，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哭喊，心中那巨大的酸楚和悔恨几乎要将他淹没。

原来……二哥也……

而自己，却成了那个将他们推向深渊的刽子手之一。

密室之内，一人昏迷呓语，一人崩溃哭喊，一人悔恨如山。

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隐瞒与误解，在这生死边缘，终于被彻底撕开，鲜血淋漓，无从逃避。

窗外，天光渐亮，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但笼罩在张府上空的阴云，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