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分。
宋焰站在国坤集团总部大厦地下三层的入口前。空气里弥漫着地下空间特有的、混合着机油、清洁剂和某种电子设备散热的沉闷气味。与楼上光鲜亮丽的金融帝国相比，这里更像是这座庞大机器的坚硬底座，隐秘，务实，带着冰冷的力量感。
“锐盾安保”的logo是一面棱角分明的灰色盾牌，嵌在厚重的金属门上，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像是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身上穿着另一套孟宴臣“赐予”的深色西装，合身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却也束缚得他喘不过气。后颈那块皮肤，经过一夜，依旧残留着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标记过的灼热感。
他推开门。
前台后面坐着的不是娇俏的接待小姐，而是一个身材壮硕、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安保制服，肩线宽阔，肌肉将衬衫撑得紧绷。他正在查看监控屏幕，听到门响，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在宋焰身上停顿了两秒，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宋焰？”声音低沉，带着砂纸摩擦般的质感。
宋焰点头，喉咙发紧：“是。”
“李锋。”男人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从柜台后走出来，他比宋焰还略高一些，压迫感十足，“你的直属上司。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欢迎，直接切入正题。这里的一切都高效、冰冷，带着军事化的风格。
李锋带着他穿过一道需要刷卡和虹膜验证的闸机，走进内部区域。办公区不大，但井然有序，几个同样穿着制服、身形精悍的队员正在电脑前工作，或擦拭保养着某些宋焰叫不出名字的精密设备。看到李锋进来，他们只是短暂地抬头示意，目光掠过宋焰时，带着同样的审视和沉默。
这里的人，和消防队里那些虽然同样纪律严明、却总带着点烟火气和兄弟情的队友完全不同。他们更像一群高度专业化的、冰冷的武器。
李锋的办公室同样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示意宋焰坐下，自己则靠在办公桌沿，扔过来一个文件夹。
“你的资料我看过了。消防队的履历不错，体能和应急反应是优势。”李锋开门见山，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参数，“但在这里，那些不够看。锐盾负责的是国坤核心层及其关联人物的安全，面对的不是火灾，是更复杂、更精密的人为威胁。你需要忘掉过去那套，从头学起。”
宋焰沉默地翻开文件夹。里面是他的“新”档案，以及一份详细到近乎严苛的保密协议和行为准则。
“你的职位是安全顾问，初期主要负责内部流程梳理、基础风险评估，以及……”李锋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随行护卫的预备替补。”
随行护卫。预备替补。
宋焰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意味着……他有可能，需要出现在孟宴臣身边？
“当然，”李锋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不够格直接负责孟总那个级别的护卫。先从文书和模拟训练开始。什么时候我觉得你够格了，再说。”
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宋焰攥紧了文件夹的边缘，指节泛白。屈辱感再次涌上，却被他强行压下。他知道，在这里，任何情绪的外露都是软弱的表现。
“明白。”他哑声回答。
“很好。”李锋站起身，“你的工位在外面第三排。电脑密码在文件夹里。今天先把所有内部安全条例和历年重大案例复盘看完。下午三点，三号训练场，体能和格斗基础测试。”
命令下达，不容置疑。
宋焰走到分配给他的工位。崭新的电脑，冰冷的金属桌椅，周围是沉默忙碌的同事。他打开电脑，登录系统，开始浏览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和案例。
案例里涉及到的各种阴谋、绑架、商业间谍、精准的袭击……让他背后发凉。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隐藏在繁华表象下的黑暗世界。而他如今，也被卷了进来，成了这个世界边缘的一颗棋子。
下午的训练场测试更是毫不留情。李锋亲自下场，格斗对抗中，宋焰消防队里练就的那点搏击技巧在对方专业狠辣的军方格斗术面前，显得笨拙而可笑，几次被轻易放倒，摔在冰冷的训练垫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反应太慢！力量分散！漏洞百出！”李锋的呵斥声在空旷的训练场里回荡，“把你消防队那套野路子给我收起来！在这里，失误的代价不是扣分，是丢命！或者比丢命更麻烦！”
汗水浸透了昂贵的西装，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宋焰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沫，眼神里却燃起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再次摆出防御姿势。
李锋看着他眼中的狠厉，倒是略微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只是攻击更加凌厉。
一天的“入职”结束，宋焰几乎是拖着散架的身体回到那间豪华的公寓。西装皱巴巴地沾着灰尘和汗水，额角的伤已经凝结，浑身肌肉酸痛不已。
他倒在沙发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手机屏幕亮起。是李锋发来的明日训练日程，更加密集，更加严苛。
还有一条，来自那个女专员，提醒他明日会有裁缝上门，为他量制定制制服的尺寸，并要求他提供准确的身体数据。
他像一件被不断打磨、改造的工具，每一个环节都被精准地安排、控制。
这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掌控，几乎要将他逼疯。
但奇怪的是，在极致的疲惫和屈辱之下，某种被压抑许久的、属于消防员宋焰的血性和倔强，似乎也被这种高压激发了出来。
他不能一直这么窝囊下去！就算是一条狗，他也要做最能咬的那条！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涌起一阵自我厌恶。他竟然已经开始用孟宴臣的框架来思考问题了吗？
几天后，他接到第一个外出任务——并非护卫，而是跟随一个小组，负责对国坤旗下一家新开业的高级酒店进行安全漏洞排查。
他穿着熨帖的安保制服（定制款尚未完成，这是临时配发的），戴着通讯耳麦，混在小组中，学习如何检查监控盲点，测试报警系统，评估人员流动风险。
工作枯燥却要求极度细致。他学得很快，那种在火场中锻炼出的敏锐观察力和冷静，在这里找到了另一种用武之地。李锋虽然依旧严厉，但偶尔看他时，眼神里的轻蔑似乎淡了少许。
任务结束，返回总部地下车库。小组其他人各自散去，宋焰稍微落在后面，整理着手中的记录板。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无声地滑入专属车位。
车门打开。
孟宴臣走了下来。他似乎刚从某个重要会议出来，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深蓝色暗纹西装，神情淡漠，正侧头听着身边一位高管模样的人快速汇报着什么。
宋焰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立正，垂下了视线，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孟宴臣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车库，掠过他所在的方向，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仿佛他只是周围环境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板。
汇报的高管替拉开车门，孟宴臣弯腰准备上车。
就在这一刻，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宋焰的错觉，孟宴臣的动作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似乎再次扫了过来。
这一次，不再是完全的漠视。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或许半秒都不到。从他的脸，滑到他身上那套明显不合身、略显松垮的临时制服，最后落在他额角那处已经结痂、但仍能看出痕迹的伤口上。
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但宋焰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中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审视？像是主人偶然瞥了一眼正在被重新打磨的工具，评估着进展。
然后，孟宴臣收回目光，弯腰坐进车里，车门轻轻关上。
黑色的宾利驶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宋焰却依旧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被那短暂的一瞥冻僵。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的狼狈，他的不合时宜，他训练留下的伤痕。
但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评价，没有指示，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
就像看到一件物品上无关紧要的磨损，不值得浪费任何唇舌。
这种彻底的、理所当然的无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宋焰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套不合身的制服，看着记录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试图证明自己还有用的数据。
原来，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试图适应，如何拼命想在这新的牢笼里找到一点点立足之地……
在对方眼里，他依然只是一件……暂时还没有完全打磨到满意程度的、可以随意闲置或丢弃的……
工具。
冰冷的绝望，如同车库深处弥漫的寒气，一点点渗透进他的骨髓。
那枚无声的烙印，深可见骨。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