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集的目光

游行在城市开始，天使戴着黄色圆顶帽子，穿着一身白色。裤子是洁白的帆布，上衣是光滑的尼龙布，从兜帽旁吊下两根带子。她像一只白鸽。死神依然是黑色的斗篷工作服。天使坐在死神肩上，高举着书写和平的硬纸板，袖管半落。德佩罗从她的裤兜里悄悄探头，既看城市，也看人，看天使，半截纤弱的手臂在太阳下发光。

　　她原本是想要各自举着块牌子，各自走的，只是死神不答应。昨天摔碎的杯子还历历在目，他不放心。

　　还是这样安全一点，死神按着天使的脚想道。他并不在乎自己难不难受。

　　他只在乎天使。

　　从居民区的小道，到尘土飞扬的马路；从小公园的安静，到小巷子的寂寥…一黑一白去到很多的地方，走了很多的路。她以为总要有人加入，可人们只是驻足。她的手早就发酸了，却不肯放下。死神背着她，为了她不懈地喊着口号。他们一起喊着，可得到的常常只是匆匆一瞥。居民区的老人还会为他们叫好，到了外头，他们截断人流，总逆着人流走。奇怪的是，他们的眼神也充满钦佩，却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他们为什么要言语呢？别人不也沉默？

　　他们为什么要反应呢？还是随大流走。

　　他们为什么要加入呢？莫非不要生活？

　　他们……

　　电瓶慌慌地开，一辆车因为他们挡了路便对他们吼叫，乍响的笛声把天使吓了一跳，把纸板都丢到了地上。天使眼睛湿润，似乎委屈得要哭了，死神自去捡那纸板。车上的人还在催逼，死神与德佩罗看了他一眼，他不作声了。

　　没有人加入游行的小队，这与天使期望的不一样，好像生活的压力比战争还残酷。和平在一个功利的政府与哑巴的群众里，炸不开响。

　　人们歌颂：建国时人们得到了解放，现在看来，并未完全解放。

　　半个上午，四颗石子终究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浪花。死神在口号的间隙偷视天使。他看出来她有些失望，也累了，似乎更多是心累。德佩罗在口袋里用爪子抓她的裤子，安慰她。

　　坐在公园长椅的时候，他抱着她的背，揉着她的手臂。天使情绪有些低落，内心还在复盘着刚才的喇叭，以及人们的沉默。

　　杰弗里说：“我先走了啊，那边有事情。”

　　天使的心情更低落了。没了镰刀，凌的嗓子也会渐渐开始疼了。他的嗓子不知因为什么是治疗不好的。她忽然好愧疚，让凌为着她飘渺的梦走了那么久，而他没有一句怨言。怀疑和胆小如蚂蚁般啃食她的心，这似乎比人间的疼痛更加疼痛。

　　凌看出来了，温和地把她搂住，说：“馨，不要怀疑自己，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好吗？”

　　“不管怎样，我永远支持你。”

　　她扭头看着他，小声地说：“我感觉自己好失败，做的都没什么用。”她握着他的手。

　　凌笑了：“天使，你没看到吗？人们的眼神都充满敬意。”

　　“他们想要和平。我们在呼唤和平。生活是个暴君，逼迫人们依从，但我们依然‘道路以目’。千千万万的眼神汇集在一起，便成了我们期盼的希望。”凌的微笑充满暖意。

　　“真的吗？”天使转悲为喜。

　　死神一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容易伤心，也容易开心。真可爱。”

　　天使转过身来，抱住死神。但她忽而又满怀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的嗓子…”

　　死神满不在乎地一撇嘴、一抬眉：“那我吃几颗金嗓子喉片不就好了吗？”

　　她鼻子一酸，倾身抱紧了他…

　　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不假思索地支持她。天使问及死神：“凌，我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你会支持我吗？”

　　死神把她抱住，挠她的痒痒：“那当然啦！我永远支持世界上最可爱的你！”

　　或许，爱是不假思索的义无反顾。

　　等他们相拥完，便发现长椅上的德佩罗正欣慰地看着他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

　　“吃早饭吧。”

　　“嗯…再喂喂德佩罗…”

　　看德佩罗时，发现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似的，在那哭泣…

　　白粥是很好的早餐，有一种很奇异的美味，回环在舌尖。他俩点了，而德佩罗指了指“煎蛋”二字。

　　“你还认得字？”天使惊讶地说。

　　死神则是一点都不惊讶了。毕竟一只老鼠都会听人话了，识字似乎也比较正常。

　　他俩喝粥，而德佩罗正在…

　　使！用！刀！叉 ！！

　　他细细地将煎蛋切片，一口接一口手抓起来往嘴里送。自带的剑切起蛋来那叫一个娴熟，配合餐厅的牙签更是炉火纯青。吃完，他默默用餐巾擦了擦嘴。不知道为什么，他俩感觉老鼠兄比他们更懂餐桌礼仪。

　　一只桌上的老鼠，自然是惹眼的。老板娘问他们：“这是…”

　　“我们的宠物鼠。”天使说。

　　“对！会说中文，极擅数算，精通音律，万中无一！…”

　　当然，观者自是认为这不过只普通的老鼠。尽管，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他们感觉像人。

　　饭毕，起行。嗯…把老鼠放进带拉链的口袋需要几步？

　　0步，人家自己会开拉链钻进去。走在城市中，那拉链的开口，就仿若轮船的舷窗，挤着一双带着新奇的眼睛。

　　和平的游行还在继续，时间已过了早高峰。人少了，更不会有人加入。天使努力去想：自己做的一切总有意义，不于人们的点头认可与加入。只是面对无视，她还是心烦意乱。

　　死神大声喊了没几句，便已经开始咳嗽。馨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脖子前，治疗他。

　　“凌，好些了吗？”

　　“嗯，好些了。”

　　不过死神也不敢喊那么大声了。后面，是死神和天使一起在喊。失掉的声音，天使补上。

　　一会儿，他撇开她的手，表示自己没问题。他的嗓子虽然治不好，但可以缓解，而且一碰到镰刀就好了。只有握着镰刀他才能随心高喊，许是上天降下的诅咒。

　　他们的声音是不肯停下的。他们或许点亮不了世间，但不管不顾地作出了努力，点亮彼此是足够的。广大的天地中他们，也是一小方天地。黑与白，在五光十色招摇的都市里竟是鲜亮的颜色。

　　只是鲜亮，在这喧闹的五光十色冲刷中，似乎也淡得格外的快。那带着和平的鲜亮，在沉默之中，似乎成了跳梁小丑。

　　沉默比注视明显，不是么？…

　　死地，人们是已经早早地集合了。时间就在今早，消极怠工、迟到早退者皆会受到处罚。

　　早上8点，人们聚集在不同空间区块的中心，白门旁。

　　而在远远的另一头，童武吐出一口浊气。他要教导人们枪术。虽然教学的内容已经被无限缩水，只需教了基本功，但毕竟要面对几百万的人群，还有几千万被分摊给其他武学大师，刀枪剑戟的都有，可以说他们的压力都很大。

　　几百万…

　　不怕！他对自己说，握着亮银枪出了手汗。

　　他要上场了…

　　一晃，不同居民区的中心，硕大而又清晰的全息投影已经点亮，这一刻阎王还很骄傲。童武的画面被转播，人们聚集的画面也转播到了童武面前，切了一张又一张。他们的表情或严肃，或专注，或不以为意、无精打采。很多都在聊天，似乎并不在乎这场训练。

　　“果然，还是得让他们看见那个画面吗？”童武喃喃着。画面中，他的眼睛失了神。

　　面具在旁侧，语气平淡，像是在简单陈述一个道理：“现代人似乎已经失去了危机与前瞻意识，也不知恐惧为何物，只看重当下的快乐与否。这或许与大行其道的消费主义、开疆拓土的虚拟世界与日益难以获取的多巴胺有关。”

　　“只有把血淋淋的现实放在他们面前，才能给他们一些教训。”

　　童武把枪杆握得更紧了，低着头，良久方道：“你是对的。”

　　面具一点头，旋即，烈火、屠杀、惨叫在屏幕上乍现。童武别过了脑袋，他看不见影像，但看得见人们的表情。

　　全息投影放映的是昨天的景象，张牙舞爪的怨灵宛若来自地狱的恶鬼，带着尖啸将人们残忍地开膛破肚。黄泉被染红了，颤抖起不安的波纹，似是慈母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泣以血泪。那一小队人哀嚎着，在怨灵手里挣扎，火焰蔓延全身。对他们，那一刻即是炼狱。

　　人群再没了声音，不少都在呕吐，所幸没有孩童。而卦师，在此刻却显得尤为平静。

　　今天的，他昨天就已经料想到了。

　　要骂的，他昨天也已经骂过了。

　　“你看懂了吧。”卦师对小黑道。

　　小黑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手上缠着绷带。卦师继续说：“这就是事功，它不在乎道德，而是结果。”

　　“与大禹不同的便是，大禹还会拿理性说服自己的道德，而他，根本就不需要。”

　　“只是这又该分甚么对错？不过符合理智不合道德罢了…我不干扰，但，我不接受。”

　　影像刚放完，阎王自是陈词：“这是昨天…希望尔等…”而他才不听这种话咧，感觉虚伪，只觉恶心。他离去了，叶子轻刮身体，胡子随风。

　　讲话的阎王看见师父走了。他大致猜到他要去干嘛了。

　　他并未阻止，四千年前向他求学，已经证明了彼此思维的不合。

　　他说：我的卦需要感性。

　　他说：什么感性？

　　他说：猜测天地之语言的感性。

　　你，并不合适。

　　你适合另一种卦，它推演天地，并不依赖于天是否想要告诉你…

　　他并未学那另一种卦，毕竟它的效果和直接问石碑是一样的，也确实都有打乱老天爷原本安排的风险…

　　“凌，我上个厕所。很快的。”馨看上去又有些失落。

　　“嗯。”凌在她身边施了个气场，以让昆虫远离。当然，这气场也让老鼠感到焦虑。

　　“怎样？”

　　“都弄好了。”

　　“看见了。”

　　“哈哈，都在一块多久了，还送花，管用吗？”

　　“当然啦。有些浪漫，是时间磨灭不了的，也是岁月改变不了的。”

　　“是么？”

　　“是的，就像现在，想着要送花的感觉，准备花朵的感觉和拿着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哪怕花未送出，我的心已经在悸动…”

　　天使出来了，发现杰弗里已经回到了死神手上。她开心地说：“杰弗里，你回来啦！”

　　“桀桀桀，你看看我们后面呢！”镰刀坏笑道。

　　天使还没反应过来，死神已经把他抱起，慢慢转着视线。她的眼神飞到周围，无数的目光汇集，温柔、感激，掺杂太阳的热烈。那些视线瞩目着她。德佩罗悄悄探头，那些目光灼热，望不到头的人群，在正午的太阳下显得耀眼。他们的衣服多有老旧，面容微有憔悴，但眼神坚定。微风吹拂，那些衣服微微摆动，世界也就有了波纹，有了希望。

　　“开心嘛，天使？”死神动情地说，“那么多的目光汇集到一处，我们，可以去改变世界啦。”

　　“开心！”天使现在哪能不明白？

　　杰弗里回去搬来了救兵！是热心的鬼们！

　　而出这主意的，当然是…

　　“么嘛！”她在他脸上轻盈地亲了一口，接着向杰弗里道谢。

　　她看向周围，有些不知所措。密密麻麻的人群正真诚地看着她。她发自内心地喊到：“谢谢，谢谢大家！”

　　她抹了下眼角的泪，激动与感动让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面前的人在此时也齐齐高喊道：“我们也该感谢你！”

　　这声音流于内心，所以振聋发聩，盖过天地。声音息下去，众鬼等待着天使的发言。

　　天使快速地擦干泪，圆顶帽半耷，显现出半个因激动而雀跃的光环。光环永远圣洁，像她的眼睛，因猝然遇见美好而水灵。光环闪耀，她举起手，以灿烂的笑容带领宣誓：

　　“让我们爱这世界…”

　　“让我们爱这世界！”人群激烈地回应。

　　“让我们为了世界…”

　　“让我们为了世界！”死神也在高喊。

　　“让我们呼吁和平！”

　　“让我们呼吁和平！”

　　其实喊完这句话就应该走的，但众鬼你看我，我看你，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安静。倒是有个人大喊一声“为了部落！”被周围的鬼打了几下，又互相间笑了几下。

　　他们都在期待着。死神把天使放在地上，天使便也期待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给了她一朵小小的玫瑰。

　　“哎哟，都多大了，还送我花。”天使嘴上娇嗔。她又说，“真好，就好像以前你送我的那朵小小玫瑰花。”

　　她把玫瑰紧紧握住，贴在了心口，似乎那花朵也有温度，可以回暖经过寒冬的心。又好像那花朵，象征奇迹，由记忆的钥匙，打开了岁月的锁。门动摇了，开了一条小缝，伴着女孩的歌，依稀看见芳草、蓝天，而她握着一朵小小的花，让它转圈，红色花瓣是舞者的裙。男孩没有找一束大大的花，来代表盛大的爱。却寻了一朵最小，来象征小小的她、细心的她、温情的她、体贴的她。

　　她温柔地注视着他。那一双纯净的蓝色眼睛里，有柔情、幸福、信赖与感激。金黄色的头发向右柔顺地一偏，露出雪白的脖颈与小巧的耳朵。她的笑颜，好像一阵清香，随着阳光荡漾，于是心里激起千层浪。对凌，世界上最美的风景，莫过于此。

　　她在等待一个，众人见证的吻。

　　死神就要吻她了，可这时，他忽然发现什么。

　　那朵玫瑰的生命力，正在枯竭。

　　一抹棕黄从天使的手心逐渐蔓延，诡异地转化为黑。玫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

　　众鬼脸色大变，德佩罗目瞪口呆，杰弗里遍体生寒。而死神，则是微微愣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天使似乎从他的眼睛中读出了什么，正要低头看，他一下子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吻住了她。他们闭紧眼睛，靠近、贴合…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吻。

　　在那吻中，原本凋零的玫瑰慢慢挺立，花朵枯萎的黑变为鲜艳的红，枝干则化为悦目的绿。那玫瑰挺立起来了，翩然着色，容光焕发，比先前更加妖艳。

　　2200年前，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给她送花，放在身后，迟疑好久。他送出去了，可是，花朵已经凋零了。

　　他还不习惯自己的力量，他记得他有多窘迫。而少女淡然地一笑，真诚地接过。她把凋零的花抱在怀里，他的花朵便重又妖艳。那一刻，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种子早已生根发芽。救回花朵的，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