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鬼得知天使正在呼吁和平时,他们很感动。他们或许已死,但在人间,还有他们的家人、朋友。于是一具具残躯奔赴在了太阳直射的马路上,由死神的神力提供护佑。
活人办不成的事情,便让死人来办。
浩浩荡荡的游行开始了。
他们从城区之东出发,沿交通环道意图走完半圈,再向里扎进。队伍绵长,在人行道上望不到头。一张张脸略显阴森,但并非死气沉沉。他们的口号近于哀嚎,呜呜丫丫随着队伍连成一长条;近于歌谣,此起彼伏而又呼唤与歌颂。队伍的长度不足地球的万分之一。他们是一群死掉的人,如今为着生者再度发声,哪怕声带已经损坏。路过的车辆开得很慢,那声音传到人耳,使人发寒,又似乎带着坚不可摧又永不磨灭的力量,使人震撼。而这发寒便来自震撼。有人抓起手机拍下这一幕,这感觉便传到另一端。
或许这便传递了火种,种下了种子。队伍绵长,像行军的甲士。
鬼们蜂拥而动,长长的队伍穿行在马路上,高楼下。不可一世的高楼傲然挺立着,如今却也望洋兴叹、黯然失色。它保持缄默,俯视那地上蚂蚁般渺小的人,如今竟成了移动的伟大。长蛇般的队伍正前,死神正抱着天使,脖子上是个镰刀挂饰。他有时小心地挡住她的脸,以求不让人拍到。他好像在抱小孩似的。天使吵了好久了,要下来,他不答应。
她的痛苦竟然影响了花朵,似乎花朵也有灵性,能感受她的疼痛。他默默用神力护佑着。
也没有人同意她下来。近前两位喜欢憨笑的鬼一听她说这个话题,立刻严肃起来,很坚决地摇头。问德佩罗也是这样,他先是小心地瞥了一眼死神,而后攥着胡须,似乎很是苦恼。
“让我下来嘛,我要跟他们一起走…”天使撒娇着说。
“不行!”
于是天使的脸鼓鼓的,脑袋却又认输似的靠在他的肩上,眼睛看向后面一望无际的长队。近前的鬼对她笑。她感觉:凌似乎格外担心她,但她好像也没出什么事啊!她不解地握着手里的无刺玫瑰,已经把它攥热了。
她很不甘心。
她还是想跟大家一起走,纵使,她害怕自己会突然倒下——应该不会。他回来后,疼痛似乎陡然加剧了许多,不知是因为人间,还是…
爱人的拥抱紧了,用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好像是温柔地摸着她的心窝。
他问:“疼吗?”这语气是有温度的。
他的当然知道天使有多疼。他感受得到,因为本身便在分担。玫瑰水嫩,也是他在用神力维持。
她的烦闷与不干神奇地消散了,代之以柔情。她点头,小声地说:“嗯。”
他说:“睡会儿吧,有我呢。”
她却笑说:“我不嘛!”她亲他的脸,调皮而又叛逆…
“走了?”黑无常迟疑着说。
“走喽。”卦师划着不知道哪来的船桨。船桨悠悠地动,泛起悠悠的波。
岸边的马面跟他打了个招呼。互相间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后,都懂。
“这真的没问题吗?”黑无常道。
“老友告诉我,我在这该做的事情,也做了。所以,顺遂心中的意愿,走吧。”卦师微笑着,划着船桨。虽然他并不需要划,小舟自己会逆流而上。
“我可以直接送你去人间的。”黑无常说。
“不,不用了。”卦师拒绝道,脸转向他,“我还没见过——‘生海’呢。”
“我要独自去穿越它。”
“那里一望无际,生灵沉睡,不知何处才是终点。”
“你不是没见过吗?”
“总归知道模糊的样貌吧?”
生海没有怨灵,所以,黑无常不会陪同。
后面,二人便沉默了。小舟穿越了茂密的林,泉流渐窄,渐湍急。河岸上一个牌子路标,标志着灵魂醒来的地方。
“继续往前。”卦师说。
“我已经没什么用了,该说的早就说尽。”
黄泉只剩下两个小舟并排宽了,视线中有一处山洞。
“就是那了。”小黑和卦师同时说到。
“那就就此告别了。”卦师对他笑道,“话说你故事都还没讲完呢!”
“那我现在讲。”
“还是以后回来享受吧。”
黑无常撕下旗帜的一角:“来,拿上。这可令你不在海上沉睡。”
他跳到岸上。卦师挥了挥手上的布料:“谢啦。”
他转而面对着黑黝黝的洞穴。钟乳石正往下滴水,暗绿的藤蔓爬满石壁。黑色,一望无际。小舟消失在洞穴中的黑夜里。
待到一晃神,卦师看见了广阔的海,发着黄光,温和而又安宁。无数的小舟在大海上点缀着,灵魂在此中沉睡。
他望向身后,天边白茫茫一片,飘渺而遥远,只剩下不同的石头洞口,探出隐形的结界。
“那是…生与死的边疆。”
数以千计的鬼魂在城区内呼喊和平。他们穿过街道迈过桥,走过批发市场,经过各大学校。他们高呼:“和平!”幼儿园与小学的小孩有时也懵懵懂懂地喊:“和平!”小小的数十个影子排在校园围栏那,踮着脚,眼巴巴地看着外面,求着队伍放学时还能再来。我似乎此时才明白和平于人心中的分量。看着你安慰着他们,我很羞愧。
曾和好友吃着饭,我说:“我有时还挺期待发生一场战乱的。和平之下,一切都趋于僵化:合理的、不合理的,该有的、不该有的。”
我的朋友很善于倾听:“哦,是吗?”
我夸张地挥舞着双手:“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那狗校长可到今天都还没倒台呢!”
“那些狗屁规定因为没有学生反抗,一直腐烂至今!”
他笑,我便也笑。
我喜欢逗他笑。
如今,我与他阴阳两隔,生死殊途。
不知学校的水龙头是否还会嘎嘎乱叫,如往常般惹你笑呢。
我想再跟“他”开几个玩笑,面对面,故将“他”称之为“你”。
你,过得好么?
嗯…
游行的鬼是经过挑选的,交际不广,我竟也在其中。
那是变成鬼的我,我带着怜悯的心态看他,也带着伤感的情绪看他。
我的脸似是暗的,表情却很生动,虽然有些怪异。我喊口号并不响亮,但把和平的牌子努力举高。我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个,但我发现了“我”。老样子,校服校裤,上衣不翻领,衣服不插裤,单薄的衣服,寒酸的样子。
似乎化为恶鬼的我也有牵挂,才回在这呼吁吧。可他到底在牵挂什么呢?有什么是值得牵挂的呢?他在牵挂亲人吗?还是友人呢,还是和平本身?
我不知道,因为“我”已不再是我,我将之称呼为“他”。
他是忧世的,这忧是表现在外的。我是愤世的,这愤是藏之于心的。
那次与好友坐在电视前,看见某地洪水,一名救生员救出来一个屁孩。我有点做作地叹道:“唉,原本这名孩童可以懵懂无知地离开世界,如今,终要面对现实的残酷了。”
友笑:“哈哈,你是会抓重点的!”
我又道:“这个社会是不在意生命!”
友疑:“哦?”
我说:“生命tnd快死了,你才知道去救。只要不死或是没有死的风险,能勉强过活,就不闻不问,鼻子翘到天,不以为意,满不在乎!”
“你看看多少个人在自杀时‘大声喧哗’就知道了,因为社会不在意不去死的他们!或者简单一些,看看医院开的发票!谁在乎生命!”
你自然是笑。你笑了,我也笑。只是或许,你我当时都没读出,我的愤世嫉俗。
我嘲讽着,一个社会,拯救孩童竟是为了让他在以后死去!
就算肉体不死去,心也得死去!
鬼的游行浩浩荡荡,遵守交规,又兵贵神速。排头的鬼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天使曾不解地问:“你们干嘛走那么快啊。”
一鬼挠头答:“我生前是活在城市的。”
一鬼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在城市总习惯走快点。”
“当然,我们还算是好的勒!”他们又笑道,指着最前的鬼。他正以跑步的姿势,保持竞走的速度。他因自觉不够快而大汗淋漓。
行未半晌,前面的鬼停下了。后面有些掉队的鬼跟上,也停下了,仿佛多米诺骨牌静下来了。前方,有一队持枪警察严阵以待。他们把枪对向前方,毕竟只要不死,一切亵渎生命的行为又怎会引人重视?
王羲之说:“死生亦大矣!”其实是“死于生大矣!”
我一下子就怒了。这是我从未在国内见过的行为。或许它早就发生了很多次,却被隐瞒不报。
枪,竟然可以对准手无寸铁的人!
死神脸上也显出鄙夷的神情来,而警队队长则很满意地见到人群静止,尘埃落定,方才让人喊话。一人举着喇叭,道:
“你们这是非法游行,并未取得政府的许可。参与人等请迅速离开。主谋要犯,跟我们走!”
和平是非法的。
拿枪指人,是非法,却又是合法的。
僵化…程序僵化,这只是对凡人来说。在某些地方又活络得很。
德佩罗翻了个白眼,躲下去。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离开,鬼并不怕荷枪实弹。他们等着主心骨的表态。
如果警察们不做出枪瞄人群这种举动的话,他们或许已经走了。毕竟,死神再是法力高强,也做不到把非法的游行变成合法的游行——一堆人都是鬼,信息根本无从填报。而且就算信息都能报上呢?
法律是政府说的才算的。
变成鬼的人,总有些冤屈。
死神把天使放下,自己走向前去。天使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脸上是忧虑的神色。死神默默把她护到身后,众鬼也在警觉。如果他们向她开枪…
“别爆。”死神说。
“嗯。”天使不安地依偎着他的手臂,她对着身后的鬼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冲动。
死神到阵前,摊了摊手。
“你们便是主谋?”对面高声问道,带着倨傲。
“然而阻碍和平发动战争,你们才是主谋!”死神高声喝到。
众鬼拍手叫好,声音很大。持枪者保持沉默,队长额头冒汗。但他自是不会接下这个罪名,只是将嫉恨的目光推向了面前的男人。
如果没有他们,他现在应该在办公室!
战争的事情是上面决定的,他不过一个负责人!
他当然也想要和平,但他有自己的本分,虽然现在正为不得不尽那本分而生气。而那犯事的人,竟还有那么好看的女朋友!而且一看就知道是相处很久的。这让他更加烦躁。
“我们并非乱臣贼子,请你们放下枪支!”死神大喊道。
身后的鬼也跟着喊:“放下枪支!放下枪支!”地面随之一颤一颤。
持枪者依旧沉默着。队长正在抉择。三声喊毕,当死神再度喊起来:“放下武器!”这次,一股可怕的力量从死神周围蔓延,如惊涛般荡开。顿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鬼也是,他们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连嘴巴都僵硬了。那恐惧来源于灵魂深处,势不可挡,纠缠万世!
那是对死的恐惧。
他们都在怕。只有天使不怕。
不等队长下令,稀里哗啦,持枪者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他们都服从了死神的意志。队长汗流狭背,正害怕人群会突然发难时,面前那名领头的人却说:
“解散!”
鬼们如获大赦,四散而去。死神牵着天使,以恐惧为屏障自保,逐渐隐匿在了人群之中。终于,武警们也如获大赦,纷纷瘫倒在地,仿佛刚刚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