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主”的指尖搭上鎏金椅臂时，室内的温度骤降三度，窗外七月玫瑰开得癫狂，而她的蓝瞳像两块寒冰，倒映着卡洛丝推来的茶点车。车轮碾过橡木地板的声响，在触及孔雀蓝波斯地毯边缘时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冰墙截断。茶碟落定缎面桌布的刹那，空气凝结成透明的枷锁：杯耳45°角对准“四少主”的脉门、茶汤平面距杯口2.8mm、杯底玫瑰第三瓣触碰碟沿金线。
祁门红茶的金圈在杯壁荡漾，“四少主”的视线如手术刀刺入汤色。当第七道金环扩散至杯缘，她才伸出食指勾住杯耳。热雾攀上她冷玉般的皮肤，竟凝成细霜。镀银点心叉刺入司康裂谷的瞬间，酥皮发出濒死的脆响：凝脂奶油在叉尖堆成绝对圆锥（斜面67°），康沃尔覆盆子酱沿裂壁缓流（流速0.3cm/秒），超标的莳萝嫩芽被镊子剔除时，汁液在银碟溅出血珠状印痕。
“刀痕深了0.2毫米。”
她的唇纹未动，声纹却震落窗台玫瑰花瓣，卡洛丝的银刀立即修正角度，将司康断面抛光成镜面。当玻璃罩升起，甜点宇宙开始崩坏：马卡龙裙边褶皱不对称，被银叉尖刺穿中心，彩色的粉末飞溅；柠檬挞凝乳气泡直径大于0.1mm，被推落桌沿坠入废皿，碎片如雪花般洒落；泡芙塔糖丝缠结，被拆解为基本粒子……泡芙碎屑滚过桌布金线时，“四少主”的眉梢终于有了弧度——那是阿尔卑斯雪崩前冰崖的裂纹。
茶匙第七次搅动逆时针漩涡时，知更鸟撞上东彩窗玻璃。“四少主”的茶杯凝在半空，茶汤晃出危险的弧度。那团橘红胸羽在窗台挣扎，绒毛沾着茶室飘出的银针白毫。
“开窗。”
“四少主”喉间滚过三个冰珠。卡洛丝推开菱格窗，知更鸟跌进“四少主”掌心。她用茶匙舀起一滴凝脂奶油，轻触鸟喙。奶油消融的刹那，鸟儿振翅掠过泡芙塔顶，撞碎蛋白霜虹光。糖尘在光束中缓缓沉降，“四少主”取丝帕擦拭指尖鸟羽痕迹，帕面蓝雪花浸染了覆盆子酱的腥红。当最后粒糖尘停驻杯沿，“四少主”忽然倾尽残茶，褐金液体吞噬杯底玫瑰，花影在漩涡中碎成星屑。
“明日提前3分钟。”
她起身时裙摆未惊动半分浮尘，
“茶凉了0.7度。”
卡洛丝躬身拾起染血丝帕。茶桌上知更鸟遗落的羽毛斜插司康裂痕，凝脂奶油正沿着羽轴渗出珍珠白的泪。窗外鸟鸣撕开凝泻空气，三百步外的玫瑰园里，刚获自由的鸟儿正将茶点糖霜，砌进新巢最柔软的衬里。
11糖霜粉尘升腾成迷雾，在光束中拼出“DUTY”的灰色字形。卡洛丝展开染酱丝帕。奶油与果酱在蓝雪花蕊交融成淡黄色，帕角黏着半片知更鸟绒羽。茶桌上，断羽的羽管在残茶里浮沉，茶渣群岛已随波流散成新大陆的轮廓。
茶点车再一次碾过橡木地板，滑出了房间。房门再次关闭，窗户再次关闭，房间再次陷入黑暗，黑暗再次在回到“四少主”的怀中，“欢呼雀跃”。房间的角落，蜷缩着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她的周围甚至身体里，繁杂的代码和字符不断出入。她的身体连带着她所在的空间，出现了“失帧”，她嘴唇干裂，嗓子如老旧的声带般，发出卡带似的声音：
“你……是谁？”
为什么相貌和我如此相似？为什么要取代我？如果我真是代码，那我是怎么“活”了十六年的？我的亲人、朋友、敌人，又怎么和几千串代码生存了整整十六年？为什么啊……
无数的话语想要突破那禁锢，想一股脑地全砸在那“四少主”头上，想看到她慌张、不知所措的样子，想借此证明自己是真实的“人”，而不是几千串毫无意义的代码……
但自己就如即将报废的机器——她也的确是。机能接近枯萎，无法承受和运行如此繁杂的程序，除了那句：你是谁？其余大部分话语都被那无形的屏障堵在嗓子里，发出无力的呜咽声。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却被乱码覆盖——系统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她在哭什么？哭自己只是个替代品？哭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哭自己即将被“遗忘”？哭自己的无能？
……
“我叫冰凝。”
“四少主”的声音无征兆地响起，她猛地抬起头。
“也是你的本体。你的相貌是以我为原型来制造的。”她稍作停顿，像是在给那个身影消化的时间。
“你不是人，只是几千串代码。”
那个身影仿佛被五雷轰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其实已经算不上手，它上面的皮肤此刻正分解为苍蓝马赛克，像素块如鳞片剥落，飘散处残留着静电灼烧的焦痕——明显的神经素过载。她双手死死地抱住头，蜷缩在墙角，身躯不停地颤抖，始终不肯接受那个自己口中所说的“真相”。她试图抬起玻璃化的右腿，肢体却在动作中途坍缩成几何色块……
“祂让我说的话已经都说了，但她看起来好像……很痛苦？明明只有三句话啊……”
“我要安慰她吗？”
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冰凝脑海中，她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为什么我有这种念头？祂没有让我这么做……最终冰凝伸出去的手慢慢收回，也没有去看那个破碎的自己。祂说过，那个身影只是个“错误”，是为她而存在，她“回来了”，那么她理所当然该被代替，她在听到“真相”后产生的任何反应都是正常的，不用理会她。她很快会消失，她只需要忘记她；不用担心，所有人都会忘记她的……
啊，那就忘记吧，既然所有人都会忘记她，那么我为什么要记住她呢？
“我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们……会忘记……有关我的……一切……”
那道身影似乎终于不得已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并陈诉着“真相”，她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像坏掉的收音机在调频。她试图站起身，但玻璃化的肢体拒绝同步运动，脚裸卡在迈步的瞬间，膝盖却已提前三帧完成弯曲。滞后的胫骨在空气里划过虚影，如同坏掉放映机的胶片重叠。当她试图倚靠墙让身体直立起来，整条腿突然像素化。
“我是……代码……”
她的声带爆出金属刮擦声，她的左肩突然虚化，露出皮肤下面刺眼的莹蓝色，冰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奔向那个“自己”，伸手想按住崩坏处，指尖却穿过她的锁骨，如同插入全息投影。绝对零度的绝望时刻，失帧达到峰值。当冰雪包裹她最后的身影时，失帧转化为另一种永恒。身体在完整和破碎间跳帧，甚至她唇角将扬未扬的弧度，被卡在0.72秒的僵直状态。冰凝伸手触碰冰面，指尖陷入的刹那，她卡住的唇角突然完成那个微笑。
“呵……”
冰块冻住的身躯深处传来最后的自嘲，带着黑胶唱片刮擦的噪底。冰雕突兀地破碎，碎片迸溅，划伤了冰凝的脸颊，鲜红的血液瞬间从伤口处流出，将洒落在身边的冰碎染红，碎片化为星光泡影，随风飘荡，最后如泡影般消失在世界上，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冰凝随意地用手背将脸上的血迹擦掉，沉默地望着那个“自己”曾蜷缩过的墙角，站起身。
“骗人……”
胸膛里的“心”隐隐作痛，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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