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光泼进狐影村庄时,淡雅的发梢正兜住最后一缕流霞。樱粉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两束,发绳坠着的樱花絮绢朵已染上了靛蓝暮色,她踮脚去够檐角灯笼,百褶裙摆摆荡漾起涟漪,三百朵绣金花在昏暗中浮出暖橘微光。天蓝瞳孔映着灯笼的烛心,碎金火花随眨眼明明灭灭,像袖珍的凤凰在虹膜筑巢。淡雅摘下檐角的纸灯笼,烛火在天蓝瞳孔里跳成两朵小金桔。
“再偷摘槐花,当心被娘骂。”
暗雅的声音缠着井绳轱辘声传来。淡雅回眸,见姐姐斜倚老槐虬枝,及腰紫发垂落如夜瀑,腰间银制鞭绳把手咬住稀薄天光。十二岁的暗雅此刻放松了肩线,猝毒深紫的眸子褪成薰衣草物,指着捻着的槐花串随足尖轻晃。灯笼暖晕漫过青石巷。淡雅凑近姐姐时,暗雅袖间的紫藤冷香陡然清晰。暮色勾勒出她侧脸锐利的线条,眼睫低垂掩住暗影系独有的戾气,淡雅忽然伸手碰她发梢:
“沾了蛛网。”
指尖掠过的刹那,淡雅腰间的花骨扇“嗡”的震颤,扇骨缝隙迸出几星赤色碎焰。
“管好你的火苗。”
暗雅拍开淡雅的手,紫瞳却漾开涟漪。淡雅嬉笑着摊开掌心,一捧炒南瓜子在暮光里如金粒生辉。
“分你一半?”
暗雅轻哼,袖中却滑出油纸包的糖画——正是淡雅馋了一日的凤凰糖,糖翅在暮色中扭流转金红,暗雅垂眸吹散热气的模样,温柔得像是在给暗器淬毒。淡雅舔舐着凤凰糖:“很甜呐。”舌尖卷走嘴角的糖霜,天蓝色的瞳孔映出渐次亮起的纸灯笼。暗雅没应声,深紫色的目光掠过妹妹发顶,钉在村口老槐树上——那里新挂的结界符无风自动,符纸边缘泛着焦痕。淡雅抽抽鼻子,傍晚的风捎来东头糖画摊的焦甜,西头铁匠铺的锈腥,以及姐姐身上永不消散的紫藤冷香——像把浸透夜露的刀刃藏在衣袖里。
豆腐张在吆喝在桥头发了霉:
“豆——腐脑哎——”尾音被水波揉碎,散成满河摇荡的碎银。淡雅追着一片花瓣跑过晒场,草垛间突然窜出黄狗,她惊叫着向后仰,即将摔进糠堆里,地面窜起的藤影织成的网——暗雅的紫藤及时缠住她的腰肢。
“笨。”
暗雅靠过来,指间夹着串新捋的槐花,
“再摔伤膝盖,娘又该用草药汁烫你伤口。”
炊烟是傍晚的触须,铁匠铺风箱的喘息裹着麦香,阿婆的纺车吱呀声碾过青石板。淡雅穿梭在灯笼阵里,裙摆的茶花刺绣拂过晾晒的藤筐,筐里新摘的紫苏叶惊起露水。她突然驻足,鼻尖撞进浓烈的铁腥气。河对岸飘来酒气,几个外相客踢翻腌菜坛。瓦罐碎裂声里,锅下火堆的火星暗了暗。淡雅突然攥紧姐姐袖口——她看见外乡人靴底沾着暗红色泥,像干涸的血。转头却瞥见羽萱正在河边淘米,炊烟缠住夕阳脖颈时,羽萱的右手在淘米篮里发抖。淡雅突然拉着姐姐的手跑向晒场,水影晃动着晒场上的暗雅——少女的紫发甩开暮光,紫藤正为淡雅编织花冠。藤蔓缠住流霞,绽出淡紫的紫藤幻花。羽萱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右腕,那里虽无伤疤,却总在潮湿天气泛起幻痛。儿时那场大火烧毁自己的飞行能力后,连风掠过皮肤都像刀刮。
“瘟神!米撒了!”
哥哥的鞋尖碾过她脚背,淘米篮翻扣在地,白米粒滚进柴堆缝隙。男生冷哼一声,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羽萱蹲身去捡,后颈突然落下暖意——淡雅跑过来把紫藤花冠扣在她发间:
“萱姐姐戴花冠后更好看了!”天蓝色瞳孔漾着蜜色光斑,
“萱姐姐抬头呀!”
羽萱仰起脸,眼前镜子反射的暮光撞进她单眼皮的金色瞳孔,那眸色好似蒙尘的琥珀。倒映出镜中的自己,也倒映出院角举着烟杆的爹。
“谢谢……我先走了,再见……”
羽萱把头上的花冠还给淡雅,不等淡雅回答,提起淘米篮就慌忙跑开。
“等等!萱姐姐……”
淡雅伸出手想要挽留,姐姐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淡雅疑惑地抬起头,暗雅却缓缓摇了摇头。再抬头望去,人已经跑远了,只好作罢。
“姐姐,为什么萱姐姐要跑走啊?”
淡雅的天蓝瞳孔中充满了疑惑。暗夜抬眸望向院角,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因为羽萱她爹在。”
“可是爹看着我们玩,我们也不用跑啊。”
“有时候,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的。”
“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爱啊?”淡雅完全搞不懂姐姐在说什么,父母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等你长大后,就知道、能理解羽萱了。”
“那姐姐,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长大这件事,很复杂。有心理上的,也有身体上的。我说的,主要是心理上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心理上的长大呢?”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你,不过我希望你能够不用长大。”不要像我一样……
“啊?那我永远不长大,岂不是我就永远长不高啦?我才不要呐!”
“你会长高的。”
“真的?”
“真的。”
……
紫藤的垂须缠住最后一缕霞光时,狐影村庄的呼吸沉入潮润的黑暗。河滩上,暗雅正将渔网拖上岸。湿淋淋的渔获里混着半截生锈的箭簇,暗雅的黑羽披风掠过时,箭簇上的暗红苔藓骤然枯萎。
“北边飘来的垃圾。”
她碾碎苔藓,腰间紫藤带渗出毒物般的寒气。淡雅却蹲下来,火苗从指尖窜出,将箭簇熔成赤红铁水。铁水坠地凝成樱花瓣形状,内里裹着一粒未爆的火药。
“像不像糖果?”
她捏起滚烫的铁制樱花,掌心燎起水泡。水车的木轮搅碎月光,淡雅趴在禁井沿望着井底水面上月亮的投影。暗雅倚着紫藤架吹笛,夜幽笛孔不发声,只有暗影蝶随她呼吸聚散。蝶群掠过井水时,水面突然浮出扭曲的城楼幻影——黑烟如巨蟒缠住月亮倒影。
“姐姐看!”
淡雅惊呼。幻影倏然消散,暗雅收笛入袖。腰间匕首割破指尖,血珠滴进井水,涟漪荡开处只剩她们战栗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