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外间，药香与鸡汤的暖意交织，李世民执勺的手微微发颤，浅啜几口温热的汤汁，喉头滚动间才压下那股直冲眼眶的酸涩。他放下玉勺，指尖在碗沿摩挲片刻，原本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那是连日不眠不休的青黑，是痛失骨肉的钝痛，更是身为帝王却护不住心爱之人的无力。
“众位爱卿，”他开口时，声音带着刚从沙哑中挣脱的微哑，目光扫过阶下躬身的群臣，“月儿遭此横祸，朕……”话至中途，喉间似被什么堵住，他深吸一口气才续道，“心神俱裂，怕是难顾周全了。这朝堂内外的事，还需诸位多分担几分。”尾音未落，指节已在御案上攥得发白。
话音刚落，他猛地转头看向武将之列，目光在罗成、裴元庆等人脸上逡巡，那双眼曾看透沙场千军万马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痛失皇嗣的凝重，更有护不住亲人的暴怒。“月儿腹中孩儿没了，此事绝不是意外！”他放下手中汤碗，青瓷应声震颤，“一个宫女，即便是不知月儿有孕，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扯皇贵妃！她身后若无人撑腰，怎敢行此泼天之事？”
他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凌厉的风：“朕要这幕后黑手，血债血偿！”最后四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罗成听得双目赤红，大步出列抱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陛下！末将请命！便是掘地三尺，也定要将那狗贼揪出来，为妹妹讨回公道！为妹妹腹中的小皇子讨回公道！”他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那是兄长护妹的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提枪冲出去。
“罗将军所言极是！”裴元庆紧随其后，少年将军的脸上没了平日的跳脱，只剩与年龄不符的沉毅，“末将愿与罗将军同往，害得月儿遭受这剜心之痛，哪怕蛛丝马迹藏得再深，也定叫它无所遁形！”
文官列中，长孙无忌缓步上前，双手微微颤动，语气却稳如磐石：“陛下息怒。此事牵连甚广，若贸然行事，恐让幕后之人察觉，打草惊蛇反倒不美。依老臣看，可先从那宫女的根由查起——她的籍贯、家中亲眷、在宫中与谁往来密切，一一细查，再暗中布控，待证据确凿，再一举拿下，方能事半功倍。”
“长孙大人说得在理。”徐茂公抚着长须附和，目光闪烁着智计，“另外，那萧美人与徐婉容先前口出秽言，诅咒皇贵妃，此事也蹊跷得很。不如将她们暂且看管，细细盘问，说不定能从她们口中套出些线索，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依末将看！”程咬金的大嗓门骤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凝重，却带着几分直爽的通透，“定是后宫里那些女人，见小月儿得陛下宠爱，眼红得发疯，才敢下此毒手！先把那些不安分的都抓起来审一审，看她们还敢胡来。”
李世民抬手止住众人，眉宇间的戾气稍敛，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便依众卿之见。长孙大人与徐大人从旁谋划，罗将军、裴将军主查此事，程将军……你与御林军李勇且守住偏殿，护着月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秦叔宝道：“秦将军你速速与暗卫张良排查月儿的凤梧宫，不得再有任何蛛丝马迹伤害到月儿…”
“臣等遵旨。”
说到此处，他语气一沉：“至于萧美人与徐婉容，尉迟将军！”
“末将在！”尉迟恭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将二人加派禁军看管，一粒米、一滴水都要经你过目，绝不能让她们与外人接触！朕要亲自审！”
“末将领命！”
秦叔宝这时上前，语气温和却带着劝诫：“陛下，后宫本就人多口杂，此事若闹得太大，恐人心惶惶，反倒于月儿静养不利。还请陛下三思，稳步行事。”
李世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几分帝王的镇定：“朕省得。诸位各司其职，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答，声震屋瓦。
寝宫内，烛火如豆，映着罗月苍白如纸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她睫毛颤了颤，像是蝶翼在风中艰难扑扇，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描金的床顶上，那里绣着缠枝莲纹，曾是她闲时最爱描摹的花样，可此刻看在眼里，却只剩一片模糊的光晕。
腹部的绞痛像有无数把小刀子在里面搅动，一下比一下狠，疼得她浑身痉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巾。那汗水里仿佛掺着血，每一滴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不仅失去了孩子，更像是被抽走了半条命，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指尖动一下，都觉得骨头缝里在疼。
佩儿和福儿端着热水进来时，脚步轻得像猫，可当看清罗月睁着的眼，两人还是惊得差点打翻水盆，忙用手捂住嘴才没叫出声。罗月瞥见她们眼中的狂喜，虚弱地抬起手，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轻轻摆了摆，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别……吵……陛下……累了……”
佩儿和福儿忙不迭点头，轻手轻脚放下水盆，连呼吸都屏住了。可越是安静，那水滴落在铜盆里的“滴答”声，就越显得清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这细微的声响，竟真的惊醒了在矮榻上打盹的李世民。他方才刚沉入梦乡，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罗月穿着素白的衣裙在前面走，他拼命追，喊着“月儿”，可她就是不回头，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缕烟散了。“月儿！”他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手还下意识地往前抓，嘴里急切地喊着，“不准走！”
“陛下！”佩儿慌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娘娘醒了！您看，娘娘醒了！”
李世民这才回过神，踉跄着扑到床边，双手紧紧握住罗月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块冰玉，他连忙用自己的掌心裹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惊喜与后怕在喉咙里打滚：“月儿……你终于醒了……朕刚才……朕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着，眼眶就红了，堂堂帝王，竟在下属面前红了眼。
罗月望着他眼下的乌青，那是比墨还深的疲惫，心疼得不行，可腹部的剧痛让她忍不住蹙紧眉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陛下……痛……月儿好痛……”
“哪里痛？”李世民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碰她，又怕碰坏了，只能焦急地问，“快告诉朕！”他的眼神里全是疼惜，恨不得替她受这份罪。
一滴泪从罗月眼角滑落，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肚子……”她虚弱地说，“像有刀子在搅……陛下，怎么办啊……”那声音里的无助，像针一样扎进李世民心里。
“不怕，不怕月儿。”李世民赶紧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用体温焐着她，柔声安慰，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医说了你受了重创，好好养着就会好的。朕在这儿守着你，一步也不离开，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说着，他猛地回头对佩儿道：“快！去请太医！让他仔细给娘娘把脉，开最好的药！”
“奴婢这就去！”佩儿应声跑了出去。
“福儿，”李世民又转向另一个宫女，“去备些清淡的粥，要温的，别烫着娘娘。”
“是，陛下。”
罗月看着他忙前忙后，又瞧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那是往日里绝不会有的狼狈，心里更不是滋味。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手——那手重得像灌了铅，缓缓抚上他的眉头，想把那紧锁的褶皱抚平。“陛下……”她声音里带着哽咽，“您也没吃东西吧？也没休息……您都憔悴成这样了……是月儿不好……”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李世民赶紧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那吻带着珍视与疼惜，语气却无比坚定：“傻月儿，说什么胡说，都是朕不好没有察觉你身子的变化，害你遭了大罪，朕宁愿替你疼，替你受这份罪，你知不知道？”
正说着，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额头上全是汗，连行礼都顾不上，赶紧跪在床边为罗月把脉。他手指搭在她腕上，凝神片刻，又翻看她的眼睑，才松了口气，躬身回道：“陛下，娘娘脉象虽弱，但已稳了些。只是……只是这次身子伤得太重，需得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劳神，更不能动气，否则稍有差池，怕是会落下病根啊。”
“朕知道了。”李世民脸色凝重，“你尽管开方子，要用最好的药材，若是能让娘娘快点好起来，朕赏你黄金百两。不得有半分差池……”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太医打了个寒颤。
“臣……臣定当竭尽全力！”
罗月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月儿就是麻烦……从一开始，就给陛下添了这么多事……月儿真没用……总是让陛下操心……”
“不许说这种话！”李世民连忙用手帕给她擦泪，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你是朕的心肝，是朕的命根子，在朕心里，谁也比不上你。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养病，朕就在这儿陪着你，一步也不挪。”
这时，殿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皇后端着一个白玉碗走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补汤，香气袅袅。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走到床边：“妹妹醒了？可算放心了。这是本宫亲手给你熬的燕窝粥，加了点红枣，你趁热喝点，补补身子。”
罗月挣扎着想行礼，却被皇后按住了。“快躺着吧，身子要紧。”皇后将碗递给佩儿，让她喂罗月，又柔声道，“你好好养着，这后宫还等着你来一起打理呢。等你好了，咱们姐妹还像从前一样，一起赏花，一起说话。”
佩儿这时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心疼：“娘娘，您是不知道，这几日陛下为了您，粒米未进，夜里就守在您床边，稍有动静就醒，好几次从梦里哭着喊您的名字呢……”
“是啊娘娘，”福儿也跟着说，“陛下对您的心意，真是天地可鉴。”
罗月听着，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都是月儿不好……让陛下和娘娘还有大家都这么担心……”
“好了好了，别哭了。”李世民给她擦着泪，语气又急又疼，“太医说了，你现在不能哭，伤眼睛。听话，啊？”
皇后也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妹妹，女子小产跟坐小月子一样，最是忌讳哭哭啼啼。你呀，就放宽心，好好养着，等身子好了，再给陛下添个小皇子，那才是正经事。”
罗月望着李世民通红的眼眶，又看了看皇后温和的脸，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嗯……月儿听陛下和娘娘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李世民紧握着罗月的手上，仿佛在无声地见证这份乱世里的深情。而那份潜藏在暗处的阴谋，却如同窗外的阴影，正等着被一一揭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