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匹墨缎缓缓铺开，衍虚天宫的灯火却倔强地亮着。

颜淡抱着抄到一半的天条，在回廊尽头发呆——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动了情，就得死。

白日里，她不过随口问一句"若我爱上谁，帝君可会亲手杀我"，应渊便淡淡回了一个字："会。"

那语气像在棋盘上落子，干脆、冷静，没有分毫犹豫。

她当时傻愣在原地，看他撩袍而去，背影被宫灯拉得修长而薄情，像一柄收进鞘里的剑。

"奉命杀我……好啊，真省事。"颜淡把笔一扔，索性仰躺在冰凉的金砖上，头顶的藻井旋转成花。

她想起丝璇——那个昔日和善的妙法阁掌事，只因动了凡心，便被帝尊下令处决。

情之一字，原来真是血写的。

她越想越灰心，连呼吸都觉发苦，索性闭眼会周公去了。

梦里星河倒悬，有青衣人踏歌而来，折柳为笛，吹得落英缤纷。

颜淡追着那笛声跑，却一脚踩空——咚地摔醒，人已在床榻上，锦被盖得整整齐齐，案前灯影摇晃，应渊俯身挥笔，一行行清隽小楷在天条上绽开。

墨香混着酒气，在暖帐里轻轻氤氲。

她怔怔看他，忽然心虚：原来他也会做"偷偷抄书"这种孩子气的事。

应渊侧首，低声道："话重了，抱歉。"四个字，轻得像春夜的风，却把颜淡胸腔吹得发热。

她鼻尖一酸，却故意打哈哈："帝君的字真好看，能卖钱。"

应渊失笑，屈指在她额前轻轻一弹："睡吧，天塌不了。"

可天条之外的天宫，并不打算让她安生。

帝尊一张告示，把"小仙颜淡勇破细作"夸得天花乱坠，还号召众仙学习。

颜淡还没尝到被夸赞的滋味，耳边先传来窃窃私语——藏书阁里，几个小仙侍把芷昔贬得一无是处："姐姐灵力低微，全靠妹妹出风头""副掌事的位置怕是坐不稳了"……言辞如针。

芷昔站在屏风后，听得一字不漏，她没哭，只默默揭下告示，转身时脊背笔直，像一柄收得太紧的剑，一碰就会断。

萤灯路过，冷嘲热讽加挑唆，三言两语便把"功劳"说成"抢功"，还罚芷昔捧告示跪三个时辰。

烈日灼灼，紫衣少女跪在玉阶上，汗珠顺着睫毛滴在云纹石面，顷刻蒸发。

她越跪，背越直，心里却越冷——原来世人最爱看姐妹反目的戏码。

颜淡远远看见，胸口像被重锤击中，想冲过去，却被仙侍拉住："别去，萤灯正等你们闹大。"她只能攥紧拳，指甲陷进掌心。

夜里，她抱着膝盖坐在房内，仙龟焦躁地爬来爬去，几次撞翻花盆。

颜淡心烦，抓起龟壳轻敲："你也想逃？这鬼地方，谁不想逃！"话音落地，她忽然灵机一动——龟想走，她便送它走；顺便，也让自己透口气。

她偷溜进应渊寝殿，顺走腰牌，打算趁夜从南天门下界。

太幽星君恰好也想溜，被天兵拦在南天门口，颜淡亮腰牌，同样无果——守门天将只认帝君手令。

双方正僵持，忽有黑云压城，魔将拓风率众杀到。

刀光如匹练，直取颜淡咽喉。

她抱头鼠窜，嘴里还不忘给自己砍价："我真跟应渊不熟——要不换个人质？"

破神刀带着血腥气劈下，应渊的白影骤然出现，指剑并出，刀锋被他两指夹住，再不能进。

血点溅在他袖口，像雪里绽开朱砂梅。

拓风认出他，狂笑退走，殒身咒引爆，黑雾滚滚。

应渊护着颜淡，肩背被刀气划出一道血痕，却眉头都没皱，只低喝："回去！"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颜淡偷瞄他侧脸，冷月下那线条如削，心里某根弦被悄悄拨动——原来被护在怀，是这种滋味。

回宫后，她悄悄把腰牌塞回案几，却见摊开的戏文上密密麻麻的朱批——正是她写的《创世英雄传》。那些"此处节奏过快""人物动机不足"的批注，字迹冷峻，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她指尖发颤，忽然明白：那个总是端肃清冷的帝君，竟以这种方式，默默陪她胡闹。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跑——应渊正推门而入，两人撞个满怀。

她低头替他包扎，手指抖得差点打结，嘴里却叽叽喳喳："我请你看戏，必须去！带伤也得去！"

应渊看着她发顶旋涡，眼底浮起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只轻轻"嗯"了一声。

可戏台还未暖，战鼓已擂。

计都星君带回急报：魔族长老胁迫邪神玄襄，联同妖、冥两界，百万大军压境。

先锋拓风已斩仙使陶紫炁祭旗，血书"破南天"三个大字。

应渊立在沙盘前，白衣映着烛火，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看向披香殿——那里灯火通明，锣鼓未歇。

他轻声吩咐："两个时辰后，我率天兵出征。"

又对身旁副将道："披香殿加派守卫，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夜色深如墨，他独自走到殿外，颜淡正抱着戏服等他。

她想说点什么，却只挤出一句："旗开得胜，早点回来。"

应渊点头，抬手想抚她发顶，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好。"

短短一字，却像承诺。

他转身，披风扬起，背影被月色镀上一层银边，冷冽而坚定。

披香殿的锣鼓终于停了，风卷着残花掠过空台。

南宫春水不知何时倚在梁上，拎着半壶残酒，冲颜淡晃了晃："小丫头，戏散了，回魂。"

颜淡抬头，眼眶发红，却努力弯起嘴角："上尊，你说他会赢吗？"

"会。"南宫春水答得随意，却笃定，"因为他是应渊，更因为——"他抬手，遥遥指向夜空，那里战云翻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他的背后，有整个春天在撑腰。"

春风过，柳条轻颤，像在附和他的话。

颜淡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眼角湿意——是啊，整个春天都在，她怕什么。

她转身往后台跑，戏服翻飞如蝶："那我便把戏台搭好，等他凯旋，再给他唱最热闹的《得胜归》！"

南宫春水望着她背影，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轻声笑叹："年轻真好，连悲伤都带着鼓点。"

他抛起酒葫芦，葫芦碎成光屑，像一场反向的流星雨，照亮他眼角那抹浅浅的、却温暖无比的笑意。

柳影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