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日头高悬,正午时分。掀起帐帘走出去时,相柳尚在练兵,能听见依稀的声音。伏蘅停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唤人领着自己进了另一幢营帐。
她看不见外界,只能凭借嗅觉闻到里面满是苦药的气味,搀扶的士兵退下后,伏蘅问道:“将军的旧伤是又复发了吗?”
“老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见来人是她,洪江倒是笑起来。
他和伏蘅曾经其实并不十分熟稔。但当年与西陵珩一战,赤宸身死,她亦命悬一线,自战场被亲兵拼死带出,从此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示人。细细想来,他们身上的伤,都有同样的诞生缘由。
许多年前带着她奔往这里时,洪江钦佩于伏蘅骨子里的血性,可如今回首,伤痕满身,又怎能不知她心中寥落:“我听相柳说,你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就许你下山一次吧。去清水镇上逛逛,那里多是热闹,至少在这个地界,我还有把握护得住你。”
伏蘅闻言却怔住,末了,笑一声:“山中也很好。我见过太多有人有神有妖的地方,年少的风光已尽,倒不如此方天地予我的这一隅平静。”坐下来时,她听见洪江给她倒了一杯水,“我今日来找将军,为的是另一桩事。”
她惯是坦然的。洪江沉默少顷,依稀记起当年赤宸尚在时,她也本该是风光恣意的,如今辗转,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什么事?”
“我大约要离开一段时间,去了结一桩旧事,只是何时离去尚未有决断。”沉默半晌,伏蘅也叹道:“将军,我的立场从来没有变过。当初既然选择了为辰荣而战,如今亦不曾后悔。奈何奈何,世间诸般因果,终非吾一己之力可以更改。”
顿了顿,她以水代酒,敬道:“我有不可言说,请君信我。”
一饮而尽。
“……你足够坦荡。”兴许是不曾料想她会说得这样郑重,洪江无言一晌,明白了什么。因着身上有旧伤未愈,他营帐里并不备酒,也就只倒了一杯水聊以回敬:“但是伏蘅,我如今能放你离去,往后却不一定任你归来。”
她很少同洪江谈往事。
毕竟辰荣的覆灭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总归是一道不可抹去的伤疤。很多时候,洪江对她的印象还是当年那个同赤宸大将长街策马、对他遥遥而笑的恣意少年人。后来辗转流离,他有时也觉得自己甚至不如相柳知她更多,可是他们曾一同走过那个大厦倾覆的年代,不必太过了解那些不可言谈的过往,也明了各自丹心。
所以更清楚“请君信我”四字所代表的意义。
伏蘅究竟要去了结什么旧事?他不必知晓,却能从这四个字中窥见一二,也许她最后会做出什么迫使自己站在辰荣义军对立面的事情,洪江晓她心迹不改。
却不能代表整个辰荣义军接纳她的“背叛”。
他最后留给她的话,与其说是忠告,倒不如说是一种叹惋、一个道别。
这世间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一生背负辰荣的复国使命,伏蘅自然也有不得不接过的重担。很多年前,那人的双目尚未有如今的空洞和浊意,盈盈看人时,眼里总能盛满天地间最粲然的光。笑对他说:“我啊,叫风伏蘅。”
后来涿鹿之战,她狼狈而归。洪江曾问:“你拼死一战,为了什么?”
“……我?”她认真想了想,还是笑着回道:“为了赤宸,为了对辰荣王的承诺,也为了这些曾经陪伴过我的辰荣兵民们。但是洪江,我的立场,永远不可能与你全然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