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蘅牵着相柳的一尾衣角,走得很慢。
风也吹得很缓,偶尔勾住鬓角的碎发,有一股莫名的缠绵味道。心却总是静不下来,或许是行路太过崎岖了吧,她想着,忽然问相柳:“天黑了吗?”
离开清水镇后,两个人就这样慢慢沿路返回山上,沉默无语。这是她的第一次开口。从山脚下眺望,远山静默,夜色弥天。有时也能听到幽幽的鸟鸣,相柳应道:“嗯。”
“以前就听人族谈起过,这样的深山老林,每逢夜晚便最容易冒出妖怪来。嗷呜一口,就能把人吞下肚子里去。”她走在相柳后面,看不到表情。相柳也只是引着路,没有回头,却说:“你害怕吗?”
其实相柳自己就是妖,还是世人口中最穷凶恶极的那类大妖。
只是这回,他却少见地顺了她的话头,接下去。伏蘅叹了一口气,即使在这样的夜中,以神族或者妖的目力,总能看清一些东西,可她也明明睁着眼啊——好半晌,她说:“怕。”
于是相柳停下步伐。
“背你走吧,上来。”
最后,伏蘅懒懒地伏在他背上,两只手臂松松地环着他的颈项,哼笑一声。她本不是喜静的人,但很多时候,都是一副格外散漫的样子,无事时每天至多不过从这个营帐走到那个营帐,这下子更是连走也不用她走了,眉眼间不觉盈满笑意。
却只笑一会儿,又转瞬淡去了。伏蘅的脑袋枕在他肩头,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没有说话。
“我就说吧,你怎么忽然那么好心。”本以为又要听到什么揶揄的话,顿住片刻,她却只是说:“……好吧,相柳大人最最好心。”
她是医者,再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过。相柳垂眸,脑海中却又是今日营帐里瞥见的那一抹杯沿淡红,只瞥一眼就错不了的,分明是血。他心知不论说什么,她总是能有一万种理由用来搪塞,干脆只问:“你觉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关于死亡的话题,总是沉重多于其他。
即便是伏蘅和相柳这样看轻生死,恣意逍遥的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伏蘅伏在他背上,脑袋彻底垂下去。如果不是还有很轻的说话声,大抵会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从失去眼睛开始,我度过了三百多年的时间。而现在,是味觉……”
……三百多年。她双眼的失明,与当年西陵珩和赤宸的一战有莫大关系。
赤宸与那位西炎王姬大将军同归于尽后,辰荣节节败退,最终只余洪江带着残军占据清水镇以东的地方,和西炎抗衡。相柳在彼时初见她,一身墨色袍子的姑娘看起来比现在要狼狈得多,总是沉默,一动也不动地凝视某个方向,虽然那时她就已经看不见了。所以不论怎样,都是一副缺乏生气的样子。
上山的路有些崎岖。相柳背着她,走得很慢,也没有出声,听见她用一副和往日闲谈时没什么区别的口吻道:“再然后,或许是嗅觉,或许是听觉,或许是触觉……总之,有时候上天就是这样残忍而可畏。总要让人失无可失,才肯放去解脱。”话音落下,顿住好一会儿,她又说:“……但是我还有很多没能做完的事情。”
少年时,她想要看遍大荒的万千风光。最后什么都看尽了。
再后来,她一心想要做只自由的鸟,所以将已拥有的封尘、将不可能握紧的用力握住。最后流沙在指间散尽,赤宸死了,辰荣灭了,她想守住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少年时就被定下的谶梦:和辰荣结的缘,终究是她自己强求来的。
只因这个国度,含纳了她幼时的美梦、暌违的故土。
伏蘅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庸人自扰呢。所以她也这样说了:“相柳。你说这世间的万紫千红多好啊,天有游云,地有百花……谁能说这一生,万千的风景都可以看尽呢。可是——”她紧了紧手臂,语气已是叹息:“你这一生,终究要因为某些存在,而将此尽数舍去。”
相柳忽而闷笑两声,侧过头,隐隐能看到她模糊的脸廓:“所以这一次,你又舍弃了什么?”
“……不可言说。”她笑,心里却莫名想到:其实那日,早已同洪江都说尽了。
曾经,她为自己的私心选择了辰荣。
而现在,上天降下惩戒,时间的诅咒在她身上生花结果。从视觉到味觉,间隔三百多年,从味觉到五感中的下一个,又要多长时间?
伏蘅不知道。
所以,求不得的暂且放下。曾经被放下的,如今便要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