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一直都觉得伏蘅是个很麻烦的人。
两人初识那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不算好，喜欢待在有人的地方。但辰荣义军堪堪在此安顿，洪江诸事繁忙，士兵们也有各自的责任，他反而是相对清闲的那个。所以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最多。
吃完饭，她总喜欢用筷子敲着碗沿。相柳有时候听得不耐烦，让人进来把碗筷收走，于是她又开始用别的东西敲书案，叮叮当当，听久了，也隐隐能辨出是一支陌生的曲子。
一个人失去双眼，也许未必为世界的漆黑而恐惧。但连声音都不再有，才是可悲。相柳当时默然凝视，忽然意识到，或许，她只是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样的黑暗。
他不再理会伏蘅的小动作。
反而像是某种纵容似的。所以慢慢地，她开始尝试着和他搭话。有时候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有时候问他“洪江将军在哪里”，后来又一次搭话，她说，和我聊聊吧，我很想听听你的声音。相柳施舍般地回答道：“一边儿去，我有事忙。”
拒绝的话语反而被视作回应。她多少有些寂寞，甚至愿意支着腮对他笑笑：“洪江将军还跟我说，你这人不太好相与。现在看起来，其实也挺好的。”
相柳回避了那样的评价，赤色涌上瞳孔，恐吓一般地露出獠牙：“再多说废话，信不信我吃了你。”
“……那你吃吧。”她张开双臂，说。
这时候，他又会猛然回过神，意识到她其实是看不见自己这副凶相的。甚至拿她完全没有办法。
……真是可悲。相柳觉得无趣，最后还是问了她的名字，当时伏蘅撑着腮，那对眼睛眨了又眨，却看不到一丁点儿生动的光：“我叫风伏蘅。”又有些坚持似的想要从他自己口中听到那两个字：“那你呢，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他说：“相柳。”
此后，他们就这样走过了三百余年的时光。
有次两人饮酒，相柳随口问起，你当初总是敲的那支曲子，是什么？伏蘅与他一同坐在月光下，身上一半是清辉，一半落树影。她饮罢一口酒，灌得太猛，连眼角都是泪光。呛了好半晌，说：“那个？是以前在陈地时学的曲子。纵千万人兮吾敢战，为报此恩兮守义死……”她轻轻哼起来。
望着她的侧脸，相柳恍惚想到了那一句“枯荣抱兮忠臣骨，永不降兮辰荣士”，默然不再语。
那也是他们间仅有的一次，谈及往事。
陈地是个地名。但今人见它，多在古籍之上；今人听它，亦在传说之中。他有时候也会莫名想着，怎么这样的人，会流落到辰荣来呢？只是往后的日子，终究不曾真正问及过。
直到那日，洪江同他说，伏蘅要走了。
其实相柳并不意外，但洪江说：“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离开辰荣。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即使她曾领兵上过战场，也曾救过许多辰荣伤兵，但她自己的路绝不在这里。”
“可是相柳……”洪江看着他，所有的欲言又止最后都化作一句叹息，“不论怎样。请代我送她一程。”
于是相柳想了想，后来去见她时，问道，要不要下山一次。他带伏蘅去了那家最受她偏爱的酒铺子，也点了桃花酿，却又只给她塞一盘花糕。
出了酒铺子，她听着长街人语，拉过他的手说着要贴花钿。最后玩闹尽兴，回程时，伏蘅伏在他背上，对他说。可是你这一生，终究要因为某些存在，而将此尽数舍去。好像在说自己，也在说他。相柳觉得自己也当真是矛盾，只是笑问她，所以这一次，你又舍弃了什么？
最后没有得到答案。
走回营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巡逻的士兵看见归人，他只是示意噤声，背着伏蘅回了营帐。他们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游乐，揭下作为军师相柳的面具，唯独伏蘅曾窥见他的另一面。
但是相柳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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