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因为先前伏蘅的提醒,军中已有防范,然而转眼几日,还是有士兵因为毒瘴而倒下了。
一个,两个……
伏蘅下令将人火化。酒倾落,火舌燃起,将士兵的身形吞没在烈焰中,相柳在她对面,身后站着一排排辰荣士兵,一同唱起一支悠长的歌。
“雨绵绵兮,劲草葳葳;雪莽莽兮,劲草葳葳……”
“枯荣抱兮忠臣骨,永不降兮辰荣士……”
火化结束后,众人散去。
“大人,剩下的药已经不多了……”军医看着兀自站在原地的相柳,最后垂首,语声渐低。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即使说给相柳听,对方也不能立刻就变出所需的药物来。但他是辰荣义军的军师,除了洪江,也就只有他和伏蘅最有话语权。
好半晌,相柳道:“先用着。你等一下去把药方写给我,药由我来想办法。”
这两日军中有些忙,他眼底已见疲态。伏蘅和军医站在一处,目送他进了营帐,才回头道:“你把药方报给我吧,我找人来写就是。”听军医报了一遍,她又说:“一会儿你让几个有经验的人,到附近河边坡上随处看看,有没有青蒿叶,弄一些回来,在各个营帐里都放上。”
瘴气来得防不胜防。
继续放任下去,恐怕军心不稳。把军医给的药方念了一遍,待相柳写好,伏蘅让人领着自己去药库转了一圈,等和军医商议完,已是深夜。营地里点起火,葳蕤生光。
相柳站在营帐门口,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见符瑞引着她过来时却眼睫微颤,抬起眸子:“伸手。”
他的手指有些冰冷。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营帐,她问:“谁在这里?”
“嘿嘿,是我啊,姑娘。我们见过。”答话的人却不是相柳:“我是玟小六啊。”
哦,是上次相柳说的,那个会毒的清水镇小医师。伏蘅琢磨了一圈,觉得有点不明所以,所以相柳这半日去做了什么,去劫了一个人回来?相柳松开握着她的手,兀自坐下,伏蘅便听见有人靠过来的声音:“姑娘,你还记得我吧?”
不怪玟小六这样的态度。大半夜被相柳劫去跟涂山璟要药就已经十分倒霉了,最后还要被押着上山来做人质,左看右看,虽然这位盲眼姑娘也有上次冷脸于她的前科,但总归比相柳看起来更有个人样。他更宁愿同伏蘅待在一起。
伏蘅却愣了愣。但从相柳的态度里品出了几分耐人寻味,心知他有自己的用意,也就没有像上次那样拂袖而走,反而凭着直觉指了一个方向:“坐吧。”
数百年的时光足够她熟悉很多事情,知道从一个营帐到另一个营帐该怎么走,也知道某个营帐里什么东西搁置在什么位置。但大多数人,如洪江、如符瑞,或者是常和她交谈的军医,仍会不免忧心。莫名想到这里,伏蘅叹了一口气,摸索着倒出来一杯茶水:“喝水吗?”
玟小六捧着茶杯,心想,她确实比相柳那个九命大魔头更和善些。然后在下一秒,猛地把喝进去的茶水全给喷了出来:“咳咳……”
她以为对方喝得太急,伸手要顺气,最后在半空中停住一瞬,又收了回来,问:“……没事吧?”
那边相柳已把两人的动静尽收眼底,知晓玟小六那点儿小心思,却也并不多言,只是嗤笑一声。伏蘅掀开茶壶盖子,隐约能辨出些许苦涩的味道,于是转过头朝他的方向问:“你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你上次摆弄的那些药,留在这里碍眼,我就都扔进去了。”他毫无愧疚之心地道。
……算了。伏蘅顿住一瞬,摸摸鼻子,只好唤人重新弄一壶干净的水进来,玟小六却连连摆手:“别别别别,我现在又不渴了。”
伏蘅就停了手,只坐在那里。一时间整个营帐都沉默下来,只能听见偶尔的窸窣声。
听得出来玟小六有些坐不住。相柳当然没什么闲心主动搭话,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无聊吗?”
玟小六本来想说无聊啊,真的很无聊,不知道要干什么。但相柳看了过来,他只好哈哈干笑两声。伏蘅便不再问,只伸手:“酒呢?”
“往你左手走,在最边上。”他言简意赅。
于是伏蘅带着两坛酒,同玟小六一起出去了。夜色苍茫,营地里火光点点,能看见巡逻的士兵,两个人走得很慢,自然也有她看不见的缘故:“其实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挺无聊的。但是两个人一起无聊,总比一个人独自无聊要好。你会喝酒吗?”
“会。”玟小六说。
找到往日她和相柳常常对月闲饮的那棵树,两个人坐下来。小小的酒坛子捧在手里,隐约能嗅到气味,是桃花酿。伏蘅仿佛随口问道:“相柳为什么要把你抓回来?”
这种事情,自己不说,看相柳对她的态度,想来也不会隐瞒太多。玟小六也就无所谓了,只是闲谈一般地说:“他要药,没得到之前,就把我押在这儿做人质了。”
伏蘅只是笑:“这里其实很好。很多人都觉得辰荣义军坚守不降,就像傻子似的,但你只要往这里看,你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他不以为意,又喝了一口酒,觉得和这个人谈话好像没什么心理负担:“那你呢?你一个……”或许是看着月色下的那张脸,很难说出什么残忍的话来,玟小六最后只说:“你很喜欢这里?”
“嗯。”她轻声哼,“纵千万人兮吾敢战,为报此恩兮守义死……”
可惜再悠长的歌声,最后也没入夜色中。
这世间,唯有死亡最接近永恒。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大山深处,这支属于辰荣国的残军蚍蜉撼树,终将消亡于万丈尘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