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相柳在练兵。
动静吵醒了睡着的玟小六。掀开帐帘走出去时，能看到相柳的身影，被丛丛的士兵挡着，似有所感，也抬眸看向他。
他昨日和伏蘅喝得不多，反而说了许多话，都是漫无边际的。其实现在想起来，玟小六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邪，竟然能和一个才见过两面的人毫无心理负担地饮酒交谈。此时看着相柳耐心训练士兵，心中更是思绪翻涌。
结束后，相柳往他的方向走来，大约是要回营帐。
玟小六问他：“那位伏蘅姑娘呢？”昨夜的交谈，对方并没有告知他名讳，还是后来过来引路的士兵这样唤起，玟小六才知道的。
好像有些意外他会问起这个问题，相柳挑起眉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有士兵在两人面前停驻：“大人，又……又有一个士兵今早撑不过，死了。”
霎时间，他的面色沉下去，目光看过去时，那对眸子深不见底：“风伏蘅呢？”
“伏蘅大人连夜和军医商讨药方的事情，直到天蒙蒙亮才睡下。”伏蘅身子不好是辰荣义军中众所周知的事情，她看起来似神族，却像凡人一样须食五谷、要有正常的睡眠，对这些的要求甚至比许多神力低下的士兵苛刻许多。那名士兵垂着头，犹豫一会儿，低声询问道：“要属下去唤醒伏蘅大人吗？”
“……算了。”相柳沉默一晌，道：“别让人去打扰她。”
他吩咐将死去的士兵火化。
火舌燃起时，昨日曾响彻的歌谣再度被唱起。也许是这两日屡屡有人出事，在场的士兵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翳，肃穆而悲怆。
玟小六驻足在营帐门口，默然不语。
人与人的追求是不同的。有人志存高远，自然也有人甘愿庸碌一生。但言语的叙述往往相对苍白，伏蘅昨夜也不曾刻意把辰荣义军的这种坚守说得多么令人动容，是以他对那些话不以为然。
但她说得对。
万物有灵，万物有情，世间情绪有种种，人总会被其中之一所打动。玟小六眼看着那些士兵、耳听悲怆之音，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有他们那样视死如生的志气和坚持，却也会因此而心生敬意。
趁着没人注意，他轻手轻脚地走近那一锅露天熬制的药汤。药材紧缺的情况下，这些药渣被熬了一遍又一遍，药性早已淡去。玟小六咬了咬牙，忍着痛狠心把腕割破，黏稠而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坠进锅中。
蓦地，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
“谁在那里？”
玟小六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发现伏蘅竟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背后，那对没有神采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的方向。
……她看不见，她看不见。
咽了一口唾沫，石头一般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地。玟小六连忙扯了一把袖子，遮掩住腕间的伤口，又把手背到身后去。他知道眼睛失明的人，其余感官多少更加敏锐一些，也不确定伏蘅会不会嗅到血腥味，只能打哈哈似的道：“……我就是随处逛逛，看这锅好像是熬药的，有些好奇。我没打算下毒……真的。”
伏蘅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声问：“你真的没打算下毒？”
“……没有！绝对没有……”玟小六只能赔笑。心知只要伏蘅现在喊上一声，立刻就会有辰荣士兵上来架住他，他当然可以用毒，但是相柳绝对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辰荣义军简直一个比一个麻烦。玟小六的脸皱成了苦瓜。
“别紧张，我不会为难你。”过了一会儿，伏蘅才缓缓地道，仿佛昨夜闲谈时一般，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让玟小六原本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是他刚刚割开放血的那只手。玟小六不禁心头一跳：“啊？这，这不太合适吧——”
但伏蘅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没什么不合适的，伸出来。”
她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玟小六干笑着，最后试探性地伸出了左手。
伏蘅碰了两下他的指节就收回去了，却重新抬起眸子来，大约因为失明而显得格外空洞，所以也隐隐让人觉得畏惧。她只是淡淡道：“你受伤了。我营帐里还剩下一些能用得上的药，让人给你吧。”
她唤了一声符瑞，很快，有人带着她离开了。
玟小六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她的意思。背后却忽有一道劲风，相柳的声音响起：“你不会觉得自己这点儿小伎俩能糊弄得过她吧。”
他目光掠过那锅药汤，沉默一瞬，只道：“你的血当然很有用。但是辰荣义军有这么多人，你把自己放干了也无济于事。”慢慢地，相柳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脸庞：“所以，别再干这种蠢事了。”
“我……”
话未说完，毛球的鸣叫响彻耳际。相柳抬起头，看着小小一只鸟类在半空中盘旋，他摆了摆手，毛球扑闪着翅膀离去。
——是涂山璟拿到药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