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祾沉默片刻,问道:“所以说,梅是鬼,我们……是在这个幻境里的人?”
谢祚的眼中涌上一抹纯粹的黑色,他伸手,依然是摸不到那只桃花,他回头,脸上神色比先前添了一分愁绪:“不,很有可能,这个梅甚至不是鬼,我们看到的只是回忆。”
“所以说,我们现在的重点是在……这个幻境吗,”程祾正欲抬手唤药,“最好的方法就是毁灭它,逼它的主人出现。”
似是在回应程祾言语一般,有人轻撩拨几下琵琶,随即一道银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们后面,手中怀抱着琵琶,嘴角似笑非笑着,轻拨了两三下。
突然,两声弦断。
雪白的弦从地下突出,捆缚住二人。
那人放下琵琶,披散着的墨发下,一双含情的浅棕色眼睛微眯了一下,又笑道:“二位贵客,请记住我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要使用暴力手段,不要破坏这一切,做个好观众,如何呢?”
“尤其是你啊,阿祾,是吧?你也不希望死在这里吧?对你来说,使用灵力,可是件危险的事呢。”
“别在我的地方自寻死路,出了事,会有人责怪我的吧……”
他的神色似乎暗淡了片刻,又看向谢祚,道:“小谢郎啊,别冲动了。有些事,不该在这里就结束的。这是来自我的忠告,放心,这句话是没有目的性的。”
他又拿起琵琶,在拨下下一声前留下一句:
“我名,钱满音。”
又是与先前相同的场景变化。
一个先前未出现过的人走向梅,大抵是那翟氏。
梅卸下了营业式的笑容,一双眼笑盈盈地望过去,随后又牵着翟氏走向房内。
“翟郎,你今日……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我是想……方才的是我今日最后一趟了,你……能不能教我认认字?”
翟氏眉眼弯弯,道:“你想学,我自是欢迎的。你想学什么,只要我会,我一定倾尽全力教你,如何?”
梅翻出了前几日买的纸笔,置在桌上,翟氏自然地开始磨墨,一边又和梅言笑晏晏。
按照惯例,翟氏从千字文开始,一点点的教他,后又教梅学画。
场景重复,不断地变化,直到一幅翟氏所作的山水画的出现。
谢祚程祾二人都认出来了,那是之前香囊内的画,只是未添上那株梅花。
翟氏留下了自己的落款,随即看向梅,道:“阿梅,来试试吧,我相信你的。即使错了也没关系的,好吗?”
梅的眼中略带犹豫,还是接过了笔,在翟字旁边留下一个笔法青涩的“梅”。
“翟郎,”梅搁下了笔,问道,“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翟氏轻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我答应你,若我高中进士,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再以我能做到的最高规格娶你。若我落榜,你权当我是个骗子,欺骗了你的感情,以后不再回忆,可好?”
随即那翟氏又笑道:“放心吧,我会的,怎么敢与你一刀两断啊……我的阿梅。”
“那日在河边,可是你救了我……”
深秋的河水,虽不如北方,却也能要了一个不善水性的读书人的命。
恰巧无人时,恰好正思索。
恰好逢君。
在恰巧中,外出散心的梅遇上了一个不注意落水的翟氏,宛若戏本中的相遇,却偏偏发生在他们二人身上。
但时间匆忙,只那相貌在心头萦绕,令人迫切地想再相见一次。
直到冬月中旬,直到梅的首次正式登台。
理所应当的,他们认出了对方。
梅只记得自己的名,因为那是在之后班主告诉他的,翟氏似是要吊着梅的胃口似的,他只说了自己的姓。
他告诉梅,他家母早逝,家父在他考中会员之后没多久又因病去世了,他三年内不得参加科举,遂带着家中办完丧事之后所剩余的钱财投奔在京城的大伯。
从那刻起,他就发下了那沉重的海誓山盟。
三年时间,说长也不算太长,但短也不短。
梅向翟氏学了些书画,又私下里学了点女红。
在第二年的腊月,他赠给翟氏一个香囊,相对于谢祚程祾二人所见到的那个,赠出的明显精细了许多。
之后的一年多,翟氏来找梅的次数少了些许,每次来也都带着一身疲倦,却从未敷衍过任何一次见面,即使是最普通的陪伴,也总是在疲倦中挤出一抹由心的笑。
“阿梅。”
“何事?”
“三日后便要是殿试了。”
梅的脸上多添了一抹喜色。
翟氏递去一个小囊,轻飘飘的。
“这是梅花的种子,如今正值春季,是时候,先前那枝我劝了好几次你才舍得弃了,你应该是很喜欢梅花吧?”
梅接过种子,笑着答道:“我不急着种……我等着你考中娶我,到时候在院中种上。”
翟氏的眼中多了几分认真,道:“我会的。”
我一定尽我所能,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你。
世人都说戏子无情,但我却偏偏遇见了你,你的情,比世上很多人,更真挚,更笃定。
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不能负的人。
多日后,殿试放榜的日子,梅这日正好几乎无事,与班主说了之后便去看榜。从上到下整个看了一遍,姓翟的只那状元一位,单名一个……
程祾顺着梅的目光望去,念道:“翟殛。”
只可惜再没任何信息,甚至都不知道那翟殛是否为梅想寻的翟郎。
即使人群不断翻涌着,梅依旧站在那里望向那字,直到似是真记住了才离去。
房内,地上铺满了写过的白纸,仔细看才明白那是“殛”字,梅放下了笔,喃喃道:“这是你的名字吗……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呢?现在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的……别这样戏弄我,好吗?翟郎……”
此后三日的夜,梅似乎在重复这个行为,仿佛真能将这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字直接嚼碎了咽进喉里。
直到某个上午他出去,途经河边,亲眼见着个渔人捞起一具几乎面目全非的尸体,他忙挤人群之中,只求不是心中人。
只可惜,这是那人,他的翟郎,他的心上人。那人已经开始腐烂,就如同那天被他劝着丢掉的那枝梅花。他的眼死不瞑目,涣散的瞳孔似在盯着什么人般,衣服上浸了血,多处地方破损,几乎都是要害。
根本不可能是意外或自杀。
谁要杀他?
梅根本想不清楚,翟郎究竟犯了什么错,能惹到那些人,对他下杀手。
周围的议论纷纷似乎都如同画外音一般,距离好远,却又近在咫尺,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逃了,没人追究他,因为不少挤进去的人在看见样子后逃也似的走了,那日他添了些许的墨水颜料,又将种子埋在院中。
毕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了。
不是吗?
浑浑噩噩间,他拿出那幅画,在上随意添上了棵梅树,赤红色的梅花格外刺眼,但幸好不像是枯萎的,已经够了。
若是真能做到彻底忘记该多好?
隔日,他听着别人间断的议论,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翟郎,便是那位状元,许是遭人妒忌,许是为了他人铺路,总之各种不同的动机实在是琳琅满目,叹为观止。有人在无人处袭击了他,甚至挑着他穿着便服的时候下手,或是敲晕之后换了便服再下杀手,总之待他死了,在河的上游抛尸,直到昨日被渔人捞起。
本来他们能在一起的,不是吗?
又浑浑噩噩了几个夜,直到确定再也没可能得到真相,直到那榜又匆匆地拍了,直到新的状元出来,多少大人又去拉拢。
世人皆道戏子无情,本来他以为他能是个例外,可惜似乎真的是这般。此前种种情,在出事之后甚至未能真正影响到他的生活,不过在夜里暗自悲泣。他的情,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一句悲欢。
飞速流过几月时光,庭中的梅树蜿蜒着向上伸去,叶落,花未生。
夜色渐深,梅换上首次登台时的衣服,简单上了妆,带着个包袱,顺手折了一枝梅,极为熟练地翻过了墙。
他走到河边,翟氏的尸身被捞出时的地方,打开包袱,烧毁了这些年练过留着的字画,包括那幅留了二人名、姓的。
他望着那枝梅,失神了片刻,最终没选择点燃。接着在包袱之中装满了石头,沉甸甸的,足够让他浮不起来。
他拎着包袱,走向河中,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下摆,恍惚间他似乎见着了个青绿色的身影。
墨发遮不住那双称得上出色的眼睛,似乎发着淡紫的光般。分明是个年轻人模样,却笑得格外慈祥,却又不似活佛。
梅回头,如同被那双眼睛看穿了,那双漂亮的眼红了,声泪俱下地诉着往事。
那青衣人伸手,无需言语表达,梅自然地说着最后的心愿。
“我想,若死后到了地下,我希望和他做一世夫妻,不被生死所困。”
刹那之间,丝弦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