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杨过在一片嘈杂声里醒过神来，愣愣的看着对面陌生又熟悉的脸，全真教赵志敬，他曾经名义上的师傅——他绝不可能梦到他！

猛然偏头看向挡在身前半步的人，杨过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又是一个绝不会出现在他梦里熟悉而陌生的人——古墓派孙婆婆！

杨过伸手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传至大脑，电光火石间，他已明白自己的处境。

虽然不知为何，但他似乎真的回到了从前。尤记得片刻前他还在被蒙古军围杀，他内力耗尽终是双拳难敌四手，被数把长枪及矛穿透身体，不及感受身上疼痛，脑中便一阵晕沉，待他醒神来便是如今。

眼见孙婆婆与赵志敬越骂越凶就要动起手来，杨过顿了一瞬，扭头便走。

只这一息间，无数个念头便已闪过他的脑海。他想到的最优解便是，这世间没有他杨过就好了。孙婆婆不会为他和全真教硬杠，最终重伤而死；姑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古墓，没有他去乱她的心，那么她可能永远就是那个无心无情，不染尘埃的世外之人；郭襄不会一出生就离开母亲身边，郭芙不会为此砍下他的右手而愧疚悔恨，郭伯母不会因为失去女儿而刚生产完就四处奔波劳累，郭伯伯也不会为了他在妻女间反复为难，为他痛心。没有他，许多许多的事情都将不会发生！

孙婆婆注意到身后的人离开，但她没有在意，只当他害怕赵志敬，先行避开，待她赶走这道貌岸然的牛鼻子道士后，自然能再寻到他，毕竟终南山也不过这么大点。

但她却万没料到，等她赶走赵志敬，寻遍终南山也再未见到杨过，因为杨过早已离开终南山了。

杨过下了终南山，也未辨明方向，朝着一个方向便拔足狂奔，不敢有丝毫停留，直到精疲力尽，才在一片小树林中的小溪旁停下。

溪旁长着丰茂的青草，杨过直接仰躺在草地上，四肢抻开，过了片刻却缓缓翻身，四肢渐渐蜷缩起来。他侧卧在草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头也埋到双臂里，轻微的呜咽声伴着潺潺的溪水流向不知尽头的远方。

三月后，临安城外。

杨过离开终南山时，还是一副小道士的打扮，那时他身上带伤，脸上更是鼻青脸肿，若非有着前一世的经验，就他那么不管不顾的跑下山，不死也要落下个终身体弱多病的结局。

杨过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捡起前世所学的各路武功心法，短短三月，已大有所成。只是他一直混迹于流民之中，虽脸上伤愈，如今比起前世大胜关时他故意为之的落魄，倒更加潦倒真实了。

这日一早，杨过正在一座山里的大树上打坐吐纳，突闻树下一阵嘈杂声。

杨过睁眼低头瞧去，只见一个华服青年正被五花大绑着，周围围了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人，不时有人伸手推推不情愿走着的华服青年。

那青年口中亦骂骂咧咧：“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谁？我命令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灭了你们九族！”

其中一个大汉闻言回头，怒骂道：“老子管你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落到爷手上不给钱爷也照样撕票！还灭我九族？你以为你是皇帝老儿？就是皇帝老儿要灭老子九族，老子九族就剩老子一人，老子也不憱他！就是那昏庸无道的皇帝老儿害得老子至此，若不然老子也不会捉了你来，你要怪也该去怪那皇帝老儿！”

其他人附和道：“对对！大哥说的是，本就是那无能的皇帝老儿害得我们，我们没办法才出来害人的，冤有头债有主，都是皇帝老儿的错！”

其中一人瞪着那华服青年怒道：“你若真是皇帝老儿，我现在就结果了你为我家人报仇！你说你是不是皇帝老儿？！”

被人满含杀气的瞪着，华服青年似乎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由得后退两步，面色渐渐苍白，嗫嚅道：“我……我……”

其余人又是气势汹汹的齐声吼道：“对！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

华服青年直觉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我……我……不是……”华服青年垂头，不敢直视的颤声回道。

“既然不是就给老子快走！”一人将他猛的往前一推，恶狠狠说道。

杨过坐在树上皱着眉看着一众人向山里走去，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无声无息的跟上去。

山里有间破败的道观，供奉三清的大殿四处漏风，屋顶更是塌了半边，连神像都已残破。

一众人推着华服青年进了殿，将人往三清的供台前一推，那先前被其余人唤作大哥的人开口道：“你好生待着，我们只要钱不要命，但若你不识好歹，就不要怪我们要命不要钱了。”

人群里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小的人不满道：“大哥你与他说那么多干什么，他能自由出入那奸相府里，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我说不论那奸相派不派人送钱来，都别留他性命，就当为民除害了！”

一位气质较文雅的人瞪他一眼，骂道：“小山，不许胡说，我们只是求生，不可妄伤人命！”

那被唤作小山的人轻哼一声，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话，“可他显然和那奸相是一伙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了他，而且放了他，说不定他们还要来追杀我们，徐大哥你就是书读多了，迂腐！天真！”

徐大哥简直气笑，一巴掌拍在小山头顶，气道：“我迂腐天真？我看你才是没长大，尽意气用事！我们杀了人倒是可躲起来一辈子，反正这天下也乱的很，想找我们也不容易，可你难道真一辈子不想回家吗？咱们劫的又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真杀了人，人家才要不死不休了！”

小山仍旧不满，却也知他说的有道理，于是没再反驳。

大哥开口：“行了，将人绑起来，先准备吃食，这地方也不能久待，等拿到钱就立刻离开。”

一众人连忙应是，各自忙活起来，架锅的架锅，准备柴火的准备柴火。那华服青年被人扯着身上的绳子绑在还算完好的一张供桌桌腿上，似乎为了怕他大喊大叫引来什么东西，还顺道将他的嘴绑了起来。

杨过蹲在破败的大殿房顶上，看见一众人井然有序的忙活着，想了想，出口道：“诸位若想活命，还是早些将人放走逃命去吧。”

“什么人？”众人一惊，纷纷拿出随身的武器警觉的看向四周。那声音听来略显年轻，不像个成年人的声音，只是语气老气横秋，活像个说教的老大爷。

杨过悠悠长叹一声，他猜到那些人绑来的华服青年不简单，前世并未传出国本有变，若前世也有这么一遭，那么倒霉的自然是这群绑人的人。听他们先前的对话，似乎都是身不由己被奸臣所害之人，隐隐动了恻隐之心，这才出声提醒。

半晌未听见回话，那大哥紧紧扶住腰上的剑，瞪着一双虎目四望，扬声道：“阁下是哪方英雄好汉？既然出声，何必藏头露尾，不如现身一见。”

杨过沉吟片刻，从房顶翩然而下。

众人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房顶轻巧的落在地上，未发出一点声音，不由得骇然看去。见落在面前的人头发散乱，脸色蜡黄，似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身上衣衫破烂，脚上一双鞋露出黑乎乎的几个脚指头。

杨过负手站在众人面前，缓缓道：“在下并非什么英雄好汉，不过同诸位一样，是个四海为家的流浪儿。”

“小兄弟方才那话什么意思？”那大哥眉头紧皱，沉声问道。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看不清路数，但武功绝对不低，他们兄弟几人定不是对手。他心里几番思量，已有了决断。他们兄弟几人能好好的活到如今，离不开他每次当断则断的利落。

杨过：“你们绑来这人身份不简单，若不快些离开，怕是要误了性命。”

那徐大哥开口问道：“小兄弟知道这人身份？为何又来提醒我兄弟几人？”

杨过摇摇头，“大约是觉得诸位与我同病相怜吧。”他并未回答另一个问题。

小山惊道：“你难道也是被奸相一党害得家破人亡的吗？”

杨过想到上一世郭伯伯一家，蜡黄的脸都白了白，缓缓道：“算是吧。”

小山还要说什么，被那大哥阻止了，那大哥收回按在剑上的手，拱手道：“多谢小兄弟提醒，我等这便离去。”

有人犹豫的喊他：“大哥……”

“别多说，立刻走。”那大哥摇摇头，命令道。

“好。”

一众神色各异的人立刻收拾散落的东西，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已收拾妥当，大哥向杨过抱了抱拳，率先离了大殿。

小山走前回头，对着杨过道：“小兄弟，我叫张小山，你叫什么？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

徐大哥拉住他，骂道：“快走！别节外生枝。”

小山没等到杨过的回答，不情不愿的被徐大哥拉走。

一行人出了道观往山下而去，徐大哥走近大哥问道：“大哥，怎么就非要走了？”他这话其实是替其他兄弟问的。

那大哥脚步顿了顿，叹道：“那人想来是跟了我们一路，我们却一点都没察觉，就他从房顶落下来露出的那点功夫，我就知道咱兄弟几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凭他的本事想要救人易如反掌，他却提醒我们叫我们快走，应是真在帮我们，所以我才没有犹豫的要走。”

徐大哥道：“如此，咱们倒是欠了那小兄弟一个人情，却未问过他姓名，不知以后是否还能遇上，报答一二。”

“他未自报家门，想来不愿人知晓。咱们只管记着，以后若是有缘遇上，再向他道谢便是。”

几人正走着，迎面撞上一人，那人急冲冲的往山上奔，瞧见众人，连忙向他们奔来。

“大哥，不好了，咱们今日似乎抓了不得了的人物，那奸相收到咱们的信，竟然直接去了军营，点了三千军队要来捉拿我们，咱们快些逃命去吧！”

众人惊讶不已，不由得对杨过更是感激。那大哥问道：“奸相的军队现在到哪儿了？”

那人急忙回道：“我原本不知那奸相去军营干什么，等他点了兵出来才知是来捉我们的，这会儿怕是要到山脚了！”

那大哥道：“不能走前山了，咱们绕到后山离开。”

“好。”众人说完迅速调转方向，朝后山而去。

三清殿内，见众人离开了，杨过上前解开华服青年的束缚，垂首道：“他们也是被逼无奈，看在未曾错的太过，请您饶恕他们吧。”

华服青年打量着面前面黄肌瘦的少年，确认自己不曾见过，不由得道：“你认识我？知道我是谁？”

杨过摇头回道：“我今日与您第一次见面，不曾认识。至于您的身份……”他顿了顿，“只是猜测罢了。”

华服青年理了理揉皱的衣服，端着手看着杨过，“你年纪如此小，却如此聪慧……你叫什么，家住何处，父母是谁？”

杨过沉默，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又不能不答，“在下不过一个无名小卒，父母已逝，如今四海为家。”

华服青年沉吟不语，见他不愿多说，倒也不逼迫。想到自己这一路的经历，不由得皱眉问道：“你说，他们是真的活不下去才出来干劫财的勾当的吗？我小时候也是生活在民间，自以为还是比较了解普通百姓的生活，并不曾见过为了活下去要劫人钱财的事。”

杨过抬头看向他，目光暗沉，“可您的民间生活是寒暑不侵，衣食无忧。而真正的民间，多的是他们这样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流离失所之人。他们这些人才是大多数，这样的日子才是多数百姓真实的日子。以您之身份，何不食肉糜固然可恨，但一叶障目何尝又不是在害人呢？”以二人之身份，杨过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以下犯上，但杨过从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除了在郭芙面前。这人就算是那万万人之上的人，在他看来也没甚么区别，只不过在称呼上尊敬些。何况经历过前世的事，他其实对他观感并不好，若非为了那些人性命，他才没那么好心来救他。

华服青年并不觉得冒犯，想了很久，才长叹道：“你说的对！是我一叶障目，闭目塞听了！你是个有能力的人，不知你可有兴趣入朝为官？”

杨过想也没想的回道：“没兴趣。”说罢转身要走，“您的人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要来了，在下就先走了。”

“哎！你等等！”华服青年伸手拽住杨过的手，问道：“你要去哪？”

杨过不解的回头看他，“我四海为家，自然是去浪迹江湖。”

“那你不如带着我吧！”

“你说什么？”杨过瞪大了眼，惊的尊称都忘了。

华服青年却笑道：“既然你觉得我一叶障目，那你不如带我见见泰山。”

杨过拒绝，“放手，我不想带个累赘！”

华服青年并不放手，“只是三日，你让我跟着你三日，之后我自然是回我该回的地方。”

杨过看着他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