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黄历上朱砂批注的大吉之日,诸事皆宜。
天幕尚是浓稠的墨蓝,揽春院内已燃起通明的灯火。
元瑛在贺兰、钟离和白梓的轻声呼唤中,带着浓浓的倦意被从锦被里挖了出来。
窗外夜色深沉,她强压下被扰清梦的不耐,深深吸了口气,心底默念着那三个字:“就这两天。”
接下来的时辰,香汤沐浴,绞干湿发,换上贴身的里衣。
早膳不过是几块精致小巧却寡淡无味的糕点,王府派来的嬷嬷在一旁絮絮叨叨:“公主且忍忍,今日礼程繁复冗长,从晨至昏,为免不便,饮食须得格外克制。”
元瑛看着那几块点心,只觉索然无味,却也无奈。
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容颜。
两位身着体面的夫人已早早候着,白梓轻声介绍,此二位皆是朔西军中将领的夫人,今日特请来为公主梳头开脸,讨个福寿双全的好彩头。
吉祥话如同流淌的溪水,从两位夫人口中绵绵不绝地涌出。
元瑛端坐镜前,目光放空,只觉那声音嗡嗡作响。待得天际泛起鱼肚白,微蓝的晨光透过窗棂,仪式正式开始。
梳头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元瑛原本束起的乌发解开。
霎时间,如墨的瀑布倾泻而下,流淌过她单薄的背脊。夫人拿起一柄温润的羊脂白玉梳,口中念念有词: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
玉梳齿齿滑过发丝,带着轻微的沙沙声。元瑛闭了闭眼,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和陌生的祝福。直至第十下梳落,夫人清亮的声音带着圆满的喜气:“十梳梳到,夫妻到白头!”
开脸的过程带着细微的刺痛,丝线绞过面颊,带走细小的绒毛,留下更为光洁的肌肤。
元瑛微微蹙眉,忍下了那点不适。
喜服内红外绿,配以沉甸甸的金凤衔珠冠,雍容典雅。
当日头升高,金灿灿的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霭,将室内照得一片通明时,元瑛才从这被摆弄的混沌状态中稍稍清醒。
她缓缓抬眸,望向铜镜。镜中人,熟悉又陌生。
本就精致的五官,在傅粉施朱、黛笔勾勒后,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华美。
柳眉如远山含黛,凤眸点染金棕,朱唇似饱满的樱桃。
珠冠璀璨,流苏摇曳,映衬着雪肤红唇,美得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画。
一种强烈的恍若隔世之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铜镜里的倒影,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即将被嵌入“燕迟夫人”这个名分框架中的精致人偶。
过了今日,世人眼中,她便不再是北魏的元瑛,而是睿王世子妃,是大周与北魏盟约的象征。
门外鼓乐声隐约传来。全福夫人捧来一柄精致的孔雀羽扇,郑重地交到元瑛手中。
钟离立刻上前,稳稳扶住她的手臂。
踏出揽春院的小门,入眼是一片红。
回廊、檐角、树枝,处处张灯结彩,红绸在风中招展,洋溢着喧嚣的喜庆。
寻常女子出嫁,是从闺阁走向夫家,中间那段路程,承载着对娘家的眷恋与对新生活的忐忑。
而元瑛,远嫁千里,因此,这“游街”之礼,便成了象征性的“游城”。
从睿王府出发,乘坐华车,绕朔西城一周,最后再回到王府,完成后续繁琐的拜堂之礼。
车轮滚动,碾过朔西城粗粝的街道。车窗外是攒动的人头、好奇的目光和鼎沸的人声。
元瑛手持羽扇,半遮玉容,端坐车中。北魏风格的华服在朔西的风沙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努力维持着唇边那一抹得体而疏离的微笑,心中却早已被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礼仪磨得没了脾气。
好性子如她,此刻也只能在心底默念:忍,再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