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仲秋祭月,殷羡都会许质子旅在营中祭飨,殷寿会额外许他们休假一日,这已经是营中的传统。
临时搭建的祭台上供奉着牺牲,台下的巫觋们戴着面具,围着篝火跳起傩舞,贞人们围在四周演奏唱祝诵,肃穆又荒蛮。
一年复一年,每一年都是《大濩 》,这是大商的开国元勋伊尹为歌颂成汤伐桀的功绩而作,它被殷人世代传颂,已历五百年。鄂顺一直不明白,明明是祭月的典仪,为什么乐舞总是《大濩》?
姬发的志气全然被这祝颂之词牵动,鄂顺见他踌躇满志,只觉得无聊。初来朝歌的时候,他也对这一切充满好奇和向往,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有那种感情。
他甚至会觉得有些厌烦。
演奏的贞人们在唱,起舞的巫觋们也在唱,鄂顺兴致缺缺,一转头又看到了姬发。他的少年意气全写在脸上,鄂顺有点羡慕他。
如果我也能像姬发那样忠诚,大概就不会时常苦闷吧。
辛甲碰了碰姬发的胳膊,示意他去看巫觋手上的青铜铃铛,鸱鸮造型,精巧可爱。姬发一注意到那个铃铛就心生喜爱,两人躲在底下窃窃私语,都为不能得到它而感到遗憾。
姜文焕轻声提醒两人注意形象,不要被巫觋贞人们注意到。祭祀庄重,宗庙严苛,被点名可不是好玩的。
其实他也觉得营中祭月无聊得紧,民间就热闹多了,鼓乐齐鸣,载歌载舞,男女拍手顿足,倚笙而和,踏歌示爱。他年幼时和姐姐一起参加过民间的祭月仪式,姐姐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姐夫。
眨眼功夫,竟然过去这么多年。
“他们在干嘛呢?”
孙子羽贴近身边的金奎,也开始窃窃私语,他早觉得无趣了。
“谁知道,”金奎嫌他多嘴,“你给我憋住了,祭祀结束再说话。”
孙子羽讨了个没趣,扭头看见一边的崇应彪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识相地不再多话。
怎么还没唱完,他已经等不及要开宴了。
“郊儿。”
殷郊收回搁在案上的手,重新搭回膝上。祭祀仪式已成,只是殷羡的祝词还未说完,众人不敢用食。
“再等等。”
舁姜目中嗔怪,语气无奈,她的声音很轻。殷郊确实是饿了,但还不至于失了礼数,只是面对着吃食,他这手总忍不住要凑得更近些。
他侧眼偷看殷寿,发现殷寿的视线在殷羡和殷启之间来回,大多时候在看殷羡。殷郊为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而沾沾自喜,又为他一心扑在父兄身上感到一阵说不清的滞涩。
殷寿总是那么严厉,让殷郊对他的爱中掺着一点惧。他希望父亲看到自己,又担心父亲对自己生出不满意。他从前以为自请来到质子旅受训是为了实现自己的英雄梦,后来才隐约明白,原来自己是为了父亲。
「这才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至今都在鼓舞着他,并且会一直鼓舞他。
殷寿注意到他的目光,转头朝殷郊看去。殷郊的眼睛亮起来,心里也热乎乎的,他朝殷寿颔首示意,殷寿也向他回礼。
然后殷寿又去看自己的父亲。
殷郊看着殷寿,殷寿看着殷羡,殷羡在看殷启,殷启在看他自己的儿子。殷启的年纪比殷寿还要大上八岁,却只有殷禔这么一个孩子。他老来得子,宠爱非常,让大王子妃丹姞颇为无奈。
鄂顺来朝歌的第一年的仲秋,出殷禔出生了,如今已满七岁,话还说不清楚,这点倒是和鄂顺小时候一样。殷羡很关怀这个孩子,时常请比干为他祭祀占卜,希望殷禔口吃的毛病能像他的舅舅那样,随着长大而好转。
“香魂当空兮恒我奔,秋色平分兮一满轮······”
殷羡的祝辞采用了九夷的韵律,他年纪大了,行动上多有不便,靠坐在王座上侃侃,兴致高昂,言语不可避免的有些含混。丹姞看着他,颇为感慨。殷羡未及花甲却衰老得吓人,老得让人难猜他的年纪。
“云间仙籁兮寂无声,玉颗珊瑚兮下月轮······”
殷禔实在是饿了,他跪坐在丹姞身边,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案上吃食。他是个过分漂亮的孩子,面如敷粉,唇若丹朱。殷启宫中众多姬妾,无一不喜爱他,他简直是在脂粉堆里长大,连长相都像个女孩。
殷郊对这个小女孩似的弟弟感到陌生,他常在质子旅,殷禔还不及离宫行走的年龄,而且他们差着十一岁,玩不到一块也说不到一块。但是舁姜很喜爱他,时常去拜访丹姞,殷郊怀疑她是为了去看殷禔。
也许母亲想要一个女儿。
虽然殷禔不是女孩,但他长得像呀,又因为口吃的缘故不爱在人前说话,很多时候真像个安静的小女娃。
“仲秋祭月,照见团圆之喜,”殷羡举杯,殷寿注意到他手有微颤,“愿阖家安康,无病无灾,年年岁岁共享此乐,来!”
终于能开宴了,殷郊已经饿得肚中翻痛。
“嘶!”苏全孝惊喘一声,嘴唇跟被火烫到似的远离碗口,“烫死我了!”
“味道怎么样?”
“烫死了都,哪里顾得上尝味道。”
孙子羽嘲笑他心急,手上不断翻烤着羊腿,他可不想把肉烤焦了,那肯定会被崇应彪骂的。
“你记得放盐啊。”
崇应彪还记得孙子羽上次的烤肉,淡出个鸟。
“记着了记着了!”
姬发举杯说起祝辞,他不说团圆,只是化用恒我奔月化为蟾蜍的传说,礼赞月神之光华,众人举杯应他,崇应彪在心里闲闲地挖苦姬发。
难为他搜肠刮肚编了一段,好歹没说什么狗屁团圆叫兄弟们寒心。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殷寿举杯,为殷羡献上祝福,“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殷启酒酣耳热,语带调笑,“寿弟,说早啦,”他已显醉态,双颊红热,眉眼弯弯,“该留到父王寿辰的时候再说。”说完也举杯朝殷羡敬酒,不管对方有没有回礼,自顾自地一饮而尽,旋身踏歌起舞。
丹姞眼神示意随侍的宫娥上前看顾,反而被殷启牵带着一起起舞。宫娥畏怖,束手束脚地放不开,殷启又来牵自己的妻子,被丹姞拽倒在席上。殷启从席上爬起,又伸手去拽,被丹姞挥手拍开。殷郊见怪不怪,面露笑意却不便发笑,殷羡却是笑得开怀。
“殿下,”丹姞拍开殷启去抱殷禔丹手,“您饮醉了。”
身上味重,就别抱孩子了。
殷启听出她未尽之意,抬手去嗅自己衣袖上的味道,殷禔被他的酣态逗笑。殷启也跟着笑,又伸手去抱他。丹姞欲要拦下,耐不住殷禔主动贴他,也由着他们去了。
殷郊笑看着他们,下意识看向舁姜,发现对方也在看他。舁姜今日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宫服,颈间杂佩是鱼龙嬉莲的样式。她那样看着殷郊,眼里心里满是温柔的欣喜,殷郊的嘴角越裂越大,收不住笑。
他本来还想装模作样地沉稳一下,看来是不能了。
殷寿饮酒的动作不断,身边的宫娥一勺一勺地为他添酒。宫娥警觉,偷看他的神情,见他笑意不减,并不像自己忧虑的那样心情不虞。
“父亲。”
殷郊朝他敬酒,借着殷寿方才的祝词句式改编了一段。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殷郊喝了好些酒,脸上热热的,“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真像啊。
殷寿笑看着他的儿子,殷郊生的浓眉大眼,高鼻深目,随着年龄增长,脸上棱角愈发分明,长得越来越像自己。殷郊声音清亮,眼睛弯弯,嘴角也弯弯,这点倒是像他的母亲,像舁姜年轻的时候。殷郊像殷寿,又不太像殷寿,天之骄子,至真至纯。殷寿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孩子冲动的样子像殷启,但也仅止于此。殷羡倒是提过,说殷郊有先王后遗风。
殷寿想起先王后,他素未谋面的母亲,自己的出生耗尽了她的生命。这个人,殷羡认识她,殷启认识她,比干和武鸿都认识她,只有自己不认识她。
他学着殷羡那样,举起酒杯回礼,没有给殷郊留话。殷郊的脸上没有不满不忿,这点也和殷寿很不一样。殷寿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他那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的耐心,总是不加掩饰地将欲望摆在脸上。
殷郊从不会因为殷寿的严苛和忽视而生出怨怼,这就是他们最不同的地方。
“你们跟他说什么了?”
姬发推拒着苏全孝,他被灌成了醉鬼,又听马兆他们浑说,此时嘟嘟囔囔地来找姬发的茬。
“你好大胆!”
苏全孝语不成句,姬发还待他说下去,他又不再说话,只作出抬手打人的架势。姬发把他掀翻在地,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苏全孝消停下来,好像要睡着的样子。姜文焕提醒他挪挪位置,他压到苏全孝心爱的玉鱼了。
“哈哈哈我们逗他说你要求娶他的妹妹,他成了醉鬼也不忘生气,听了就要来揍你。”
姬发年纪小,脸皮薄,听了这话不好意思起来,别扭地出言教训他们。马兆他们笑得没心没肺,见姬发脸红,又黏上来取笑他。
“那你就正经向他家求娶罢。”
马兆出言调笑。他尽喜欢出馊主意、坏点子,姬发无奈地瞪眼。
“你也太能胡说了。”
“要真能成就一桩喜事,倒不算胡说。”
彭祖寿笑着接茬,也来笑话姬发。姬发嗓子眼里的话还没吐出来,就被崇应彪的笑声打断。
“他一个不及二十的小屁孩,你也真抬举他。”
崇应彪灌了一口酒,往嘴里的丢烤肉。
“你倒是已满二十了,敢问何时纳妇?”
姬发针锋相对,不肯相让半句,只得来一句嗤笑,让他有些诧异。
崇应彪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今夜月圆,这样的黑夜都能照亮,照得他心里亮堂堂、空落落。
月是故乡明啊。
从他的父亲选中他成为质子的那一刻,崇应彪就暗自发誓,他要恨父亲,再也不要想念北崇,再也不要想念家里,尤其是父亲。
可惜情难自抑,心不听他的。
崇应彪看着燃烧的篝火和围着篝火吃喝玩笑的兄弟,感到一种虚弱。这种虚弱时不时的就要出现一下,是造成他绝大多数愤怒的罪魁。
崇应彪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虚弱,他曾经找到营里的贞人为自己占卜,即使他从来不相信这些卜筮。他问贞人,是不是有鬼神作祟让他感到虚弱,占卜的结果是没有。他不死心,又追问原因,贞人支支吾吾,没有言明。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求问鬼神。他不清楚鬼神是不是给了贞人答案,贞人没有告诉他。
孙子羽拔了一根野草搔弄苏全孝的鼻孔,醉酒的苏全孝被闹醒,看样子是恼了,又因为酒劲坐不起身,躲不开孙子羽的骚扰。金奎他们围着两人取笑,黄元济趁机去偷吃他们的烤肉。一帮背井离乡的人团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热闹又冷清,倒也算作团圆。
殷郊自有他的去处,等王宫那边祭飨结束,姜文焕和鄂顺也能次日去两位王妃的宫中团聚。崇应彪想到这,觉得一向讨人厌的姬发都变得顺眼。
崇应彪丢开酒盏躺倒在草垛上,酒盏骨碌碌滚到姬发的脚边。姬发捡起酒盏送还给他,正瞧见崇应彪对月发愣,姬发也抬头望月。
他想到西岐,想到父母兄弟,尤其是想到母亲离世而自己不能回去为她吊唁,几欲落泪。转念又宽慰自己,大丈夫志在四方,等将来他也成为殷寿那样的英雄人物,一定荣回故里。
他们会为我骄傲的。
姬发不再看月,崇应彪还在看,他在想姬发的话。
我已经二十一了,丈夫二十而室,家里可想起我吗?
“夫人,您如此心焦,叫将军如何放心呢?”
高兰英挺着大肚子在自家院里踱步,侍女家将搀着她出声劝慰。她的丈夫张奎日前受王命领兵出征,前往北海支援闻仲,她有孕在身不便协理兵马,只能在家忧愁烦心。
“仲秋月祭,家家团聚,他还要被派去作战······”
想她也是驰骋疆场的猛将,从来明白守土有责的道理,只是此时对着高悬的明月,还是忍不住忧伤埋怨,从张奎埋怨到殷羡,从殷羡埋怨到闻仲,又从闻仲埋怨到薄姑的袁福通。
正堂中并立着两处兰锜,一处安放着高兰英的日月双刀,另一处空着,那里本来应该摆放着她丈夫的长柄钢刀。
该死的袁福通,乱臣贼子!
她越想越气,上前抽刀,抬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好像此刻正在砍杀叛贼,骇得身边人上前赔笑劝解。
“夫人夫人!仔细啊仔细!”
高兰英舞了两把,自觉劳累,复又把日月双刀放回兰锜,侍女家将赶忙上前搀扶她。
“夫人即将临盆,何不祭拜高禖,保佑生产?”
算算时间,高兰英这一胎即将足月,众人越发紧张,惟恐怠慢。
“那明日便去吧。”
她是说干就干的性子,要做的事决计不拖,欲抒的情绝对不忍,若计不成就要抓心挠肺得难受。她的师傅因此遣她下山游历九州,入世修行。
她从徐州东北、青州西南的泰山出发,沿汶水至沂水,沿沂水至淮水,回到了故国高方,又从高方出发,由兖州经过豫州,穿过黄河进入冀州大地。她听说那里有座冀州城,由颛顼高阳氏的后代有苏氏统御,城郊有济水,济水之外有潦水,潦水之西有介山,昔时成汤以轩辕黄帝的宝具,轩辕鼓,封妖邪于山中,所以那里也被称为“轩辕坟”。
高兰英那时候打算去轩辕坟看一看,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暮春时节,她途径渑池,人们在城郊祓除畔浴,以太牢祭祀高禖神简狄,祈求姻缘和生育。
在那里,她遇到了张奎。他们指高禖神为誓,天为帐幕地为毡,结为夫妻。
张奎那时候只是渑池的一员守城小兵,谁能料到这个小兵后来成了渑池的总兵,又从渑池总兵成为朝歌的“亚奎”,如果这次他能够得胜归来,高兰英敢肯定 ,他会成为王师右旅名正言顺的统帅。
儿女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 。
高兰英抚摸着肚子,看着兰锜上的日月双刀,想到张奎的兵器,打定主意,若生下女孩,就叫金刀,若是男孩,就叫他墨刀。她自得于自己的主意,又想象张奎知晓时的情态,心情转好,面上露出笑意来。院外侍从来报,宫中宴会落幕,派下的祭肉到了,侍女趁机劝她回屋歇息。
“那边散了,”高兰英望着天上月,“走吧,我们也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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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亚:是商设置的武官职,“亚奎”就是武官张奎的意思。
兰锜:兰为兵架,锜为弩架,合称兰锜。
王师左中右旅:参考商代史第九卷《商代战争与军制》,说法不一,取其一。“三千为旅,三旅一师,万人为师”(虚数),卜辞有出现左中右旅,就拿来用了;书中有考据中军(中旅)为王旅(多子族,王室旁支组成),又说殷人尚左,考虑到龙德殿上殷启和殷寿的座位,设置殷寿占左,殷羡(帝乙,这是谥号,我就没以此称)宠爱殷启,虽然电影中给出的角色提示是“大王子”而不是“太子”,但我以为他在设定中位同太子才合理,所以设置他掌中旅(历史原型是微子启,有贤明,我没打算把他写成草包,但维持电影中给出的人设“狂”,感觉他对殷羡可能像是苏明成对苏大强)
张奎和高兰英:原著演义中的人物,都特别能打。
《大濩》:《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郑玄注:“《大濩》,汤乐也。”《大濩》是商代著名的乐舞,相传为成汤时期所作,用以歌颂开国功勋。《墨子·三辩》和《吕氏春秋·古乐篇》中记载,称其为商汤灭夏后命伊尹创作的乐舞,用以纪念商汤伐桀的功勋。
恒我奔月: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恒我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九州:根据《尚书·禹贡》的记载,九州顺序分别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
潦水和介山:取材自山海经的一张地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