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奎凯旋那日夜间,疼了半日的高兰英终于产下一女,夫妻二人为爱女取名金刀,次日殷羡正式颁令,命张奎为王师右旅的统帅,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兼贺他升迁之喜,消息一出,遍传朝歌,无人不赞,无人不叹。再往后些时日,朝中官员携家眷陆陆续续往张奎府上探视,贺二人双喜临门。
质子旅的校场上,众人正闲聊着张奎夫妇的事,殷郊的突然加入,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他说起自己近来的烦心事,是关于黄飞虎的小妹,璊嬴的。质子们对璊嬴有印象,前日的秋狩,她由舁姜和子洳领着前来观看,营中这帮小伙总忍不住去偷看这位淑女。
崇应彪撇嘴哂笑,“你真是闲得无聊,”姬发转头瞪他,崇应彪也送姬发一个讥笑,“你家长辈为你操心,她本人也非对你无意,这有什么不好的?”崇应彪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嘴里泛酸。
身在福中不知福。
殷郊好像被他的言论惊到,挑眉瞪眼,“不能吧,我和她才见了几面啊,这就有意了?”他扶了一下额角,面上显出苦闷。
崇应彪觉得殷郊真是个傻的,他要忍不住为殷郊这不知是天真还是愚蠢的想法纳罕了,“你也是帝室之胄,难道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活法,总不能还向往民间那样的婚恋吧?”
“既然富贵已极,总要求点别的什么。”
这句话几乎是激怒了崇应彪,他心中燃起的愤怒和嫉妒即将要烧到瞳孔,却强自按耐住,不使生发。姬发站在殷郊身侧,盯着崇应彪看,他能感觉到崇应彪又在生气了。
崇应彪总是在生气,早晚会把自己气死。
姜文焕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便去神游了,他回想起秋狩时见到的璊嬴的样子,觉得殷郊和她也算般配。璊嬴活泼大胆,这点和殷郊有些相似,难道是因为同性相斥,所以殷郊才看不上吗?
姜文焕感到好笑,殷郊喜欢什么样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不喜欢什么样的倒是明白。
“富贵有极,”姜文焕拍上殷郊的肩膀,“人当知足啊。”
“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殷郊和姜文焕打闹,两人笑闹着跑开,姬发也跟着他们离开,鄂顺还留在原地,崇应彪侧眼打量他。
你怎么不走?
崇应彪的话全写在眼睛里,并不难猜。鄂顺搭上崇应彪的肩膀,拍了两下,被崇应彪一抖肩给震下去了,鄂顺耸耸肩,带着他的百夫长躲进帘箔下去吃喝了。
北方阵的几个百夫长跟在气冲冲的崇应彪身后,他们进了马厩,围在水井边,崇应彪使唤苏全孝汲水供自己擦脸。
“殷郊骄纵,何必在意他的言语呢?”这么多年,孙子羽都习惯了。
“那他也是厉害,能够一以贯之地维持他的浅见。”
你也不赖啊,能一直为这样的事生气。
金奎立在崇应彪后方,看着崇应彪使劲给自己抹脸。殷郊方才说的话,如果是刚入营的金奎,也要难免不快,但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快七年,几乎是再生不出这样的恨来,如果不是一直跟着崇应彪,怕是都难再体会。
质子的生活确实磨砺人啊。
苏全孝站立一边,看到崇应彪生气的样子,心中去升起一股艳羡,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在沉默中思索,好像触到了答案,却又说不明白,他想去问问严惠烈。
她总是能为他解答。
崇应彪把汗巾丢到苏全孝身上,苏全孝瞬间回神,手忙脚乱托住汗巾,看向崇应彪。
“把汗巾洗了。”崇应彪说完就出去了。
苏全孝无奈,崇应彪单纯是没事找事,抹脸的汗巾有什么可洗的,在水里拧过几把不就洗完了吗?还能怎么洗?金奎和孙子羽先后上前拍了拍苏全孝的背,孙子羽无奈咧嘴,金奎只是摇了摇头,两人也跟着出去了。
现在,马厩里只剩下苏全孝了,他四顾无人,偷偷摸出玉鱼来,对着玉鱼轻声呼唤。
“怎么跟做贼似的?声音怪轻的。”严惠烈躲在厕所隔间里,听见苏全孝这轻飘飘的声音,也故意放低了声音,也说不上哪里好玩,反正就是觉得有趣。
“那你也是在做贼吗?”苏全孝咯咯笑起来,他现在学会打趣人了,进步很快。
严惠烈捂嘴笑了两声,“对啊,我们是俩小贼,偷偷摸摸商量着使坏。”
“朝谁使坏?”听起来好像苏全孝真的在寻求她的主意。
“我朝我那个臭脾气同事使坏,你就朝你们千夫长使坏。”严惠烈说完又笑,就好像事情已经得逞。
苏全孝也跟着笑,提到崇应彪,便把今日到事情同严惠烈说了一遍。
“我觉得自己明白,可又说不清楚。”苏全孝的声音透出一种迷茫,这让严惠烈想到自己少年时期的状态,求问内心的过程中总会碰上很多似是而非的答案。
“我知道自己在羡慕,但我究竟在羡慕什么呢?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羡慕他的坏脾气,但看上去好像就是那样的。”
苏全孝觉得是自己读书太少的缘故,营中虽也请老师来授课,但他们是质子,学得终究有限。
“是在羡慕他的心气吧,”严惠烈思索着,慢慢开口,“你们一帮人,没有谁能像他那样,敢于仇恨。”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说过,在你们营里,千夫长打千夫长,百夫长打百夫长,迄今为止,我听你说的故事里,只有他,违反了这条定律,即使这是在还手的情况下。”
哪怕那也是他先挑衅的,也终归是他更胜一筹了。
“你不羡慕他的坏脾气,你羡慕着催生他这种坏脾气的心气。”
苏全孝心中思忖,突然发笑,“你曾同我说过,人越是缺乏什么就越容易艳羡什么,我想,正因为我没有他那样的心气,才会这样吧。”
“我猜,那是因为你也有很多看不惯的事,想说又不敢说,如果是你们千夫长,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什么都要嘲讽嘲讽。”严惠烈出言调侃,把苏全孝逗笑。
严惠烈嘴上说着苏全孝的事,心里想起了自己换岗的事情还没有着落,越想越觉得是同病相怜。
“苏全孝!”
马厩外传来呼喊,离得不远,听声音就在门口的地方,吓得苏全孝一时没拿稳玉鱼,摔进了水桶,被漂浮的汗巾一裹,沉入桶中。
姬发走近苏全孝,好奇道,“你靠着水井念叨什么呢?”姬发在门口看了有一会了,苏全孝背靠井垣席地而坐,仰天闭眼,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言语些什么,听不清楚,右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手上的玉鱼在姬发出声的瞬间摔进他跟前的水桶里,这一幕倒是被姬发看清了。
苏全孝觉得额上冷汗瞬间下来了,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说自己在自言自语,他说着就伸手去捞水中的玉鱼,手上一摸,玉鱼已是凉了,他知道那头的严惠烈已经离开。
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这又是一样他不明白的事,只是却不好像提起崇应彪那样拿出来说。
这是只能靠他自己想明白的事。
姬发伸手在苏全孝眼前摆动两下,唤回苏全孝心神,“怎么发起呆来了?”他探头往水井中看,“水井里有什么精怪妖鬼吗?把你给迷了?”
苏全孝打了姬发一下,“有也不敢住在这里,仔细哪天被打死了。”
严惠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正碰上穆湛青来找她说话,关心她是不是感冒了。
“最近这天气,凉一天热一天,多注意啊。”
陈浩雯加入进她们的话题,“是啊,最近开始流感了。”严惠烈脑中思考着,要不要借口请两天假,趁机偷懒一下。
“等国庆之后,就要正经凉快起来了。”穆湛青想起国庆假期,烦心自己到底要不要回家一趟。
只有王堇菡在猛敲键盘,这半年的时间她一直心情烦闷,有太多事让她烦心,只想全心扑在工作上转移注意力,却是越投入越烦恼,看了医生也没有什么帮助,反而更加焦虑。
三人在一边闲话,王堇菡越听她们说话越是心烦,敲打键盘的声音也越大,严惠烈对她的情绪练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敏感,抬手轻推穆湛青,示意她留心,陈浩雯也反应过来,不过穆湛青和陈浩雯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有严惠烈一个人因为王堇菡的情绪而紧张。
严惠烈讨厌这种感觉,她并不希望自己去关注,但却没法约束自己。她想起苏全孝说的那个千夫长,她也有点羡慕了,哪怕是吵上一架呢,再不济像上次王堇菡对上陈浩雯那样,无非就是疯狂乱抓嘛,也挺好,起码比现在强。
“你还没吃吧,”姬发从怀里抬出杂粮饼子递给苏全孝,“哝,给你。”苏全孝也不和他客气,就着井水就把饼吃了,想起自己房中藏着的瓜果,让姬发下训后在校场等他送来。
“别计较这些,一个饼而已,”姬发可不是为这瓜果来的,他拿肩膀去碰苏全孝,“前日秋狩,我见你归营后出去了,是什么事?”
质子旅中,殷郊可以随时出入,千夫长以令牌出入,以下的只有在休沐时候才能出入,除非是有千夫长的令牌在身。秋狩那日全营出动,苏全孝出营一定是得了崇应彪的口谕,替他出去办事,姬发正是来打听这件事的。
苏全孝没品出姬发这话背后的意思,只当他是在关心自己的事,“没什么事,就是我想出去置办点东西。”
姬发不信,“置办什么这么着急?都等不及休沐了。”他语带调笑,把苏全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本来我是打算休沐的时候去置办的,被哥知道,他催我赶紧把事情办了。”毕竟他们一月才休沐一日,苏全孝这个月的机会已经用完。
姬发盯着苏全孝,非要问个明白,“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啊?”姬发想起祭月那日,苏全孝梦中呓语。
他是不是出去找他的“姐姐”了?难道真有其人吗?
苏全孝屈指抠了抠脸,犹豫着说了,“是为我妹妹的事,冬至时,她就要及笄了。”姬发沉默下来,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亲太姒。
“你打算送她什么?”
姬发心里有很多问题,出口却只有这一问。
“红玉金簪,”苏全孝观察着姬发神情,发觉他有些落寞,“你还记得春末时的田猎习战吗?”
姬发记得,当时他和殷郊因为一头野猪和崇应彪起了争执。
“我们献上的虎皮得到大王喜爱,主帅分下赏赐,我得到了一枚卷草纹红玉,”苏全孝说着,带上了笑容,却又像是不敢把嘴角提得太高,只微微笑了一下,“我打算用它来镶金簪。”
“那金子呢?”
“这些年也不是白过的,还是有些积蓄的。”
姬发想问苏全孝,是不是把之前的赏赐都拿出去换贝币,想想又觉得算了,这一点也不难猜不是么?
“你打算怎么送出去?”姬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质子无王命不得通母国,你是知道的,若只是在民间采买些故国事物也就算了,可要把东西送出去······你想借口换物把东西送出去?”
可谁来办这件事呢?这就是与母国相通啊,被发现可怎么办?连累冀州怎么办?就为这一件及笄礼,值得吗?崇应彪是怎么想的?他明明知道却不拦下苏全孝吗?为什么?
苏全孝不说话了,他自己也很迷茫,一开始他只是想着先把簪子做出来,送不出去就留下做个念想,但崇应彪把令牌给他,叫他不要犹豫,做事要紧,崇应彪说会帮他,这令他生出期冀。
苏全孝问崇应彪,不怕因为这件事被连累吗?招来崇应彪的讥笑,这人就是这样,嘲笑别人是他一贯的作风。崇应彪说,若是事发,他就全推到苏全孝一人身上,必不叫自己和此事牵扯。
「这全然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只看你够不够胆去担,若是没胆,何苦留下什么念想,白费这许多力气还窝窝囊囊。」
崇应彪真是苏全孝见过的最尖酸刻薄的人,却也令他感激。
“全孝,”姬发推了一把苏全孝,“苏全孝。”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苏全孝两眼发直,姬发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
“崇应彪什么都没告诉你?”姬发气呼呼的,“你就这么信他了?”姬发骂苏全孝是笨蛋,这么要紧的事,都不问清楚,苏全孝很委屈。
“算了,反正他没理由害你。”
除非事败,那你指定要被推出来。
姬发很聪明,也许很多事情他也看不明白,但他总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若是崇应彪的办法行不通,你可来找我,”姬发一抬手,敲上苏全孝的胸膛,震得苏全孝弓背,“我们是质子,只要故国不叛,总不至于真把我们打杀,只是事败难免牵累,你要做好打算。”
苏全孝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只有点头的份。就为这一支红玉金簪,劳累多少人的心力,苏全孝心中酸涩,生出许多歉疚,不愿意也不能辜负。
今天的天气凉快了些,严惠烈没有开车,她走在路上假装打电话,把玉鱼夹在手掌和手机之间,实际上在和苏全孝说话,她现在已经很习惯在外面这么演了,没人能发觉出异样。
苏全孝和严惠烈说了他给妹妹准备及笄贺礼的事,却隐去其中的艰难,不想严惠烈问起,反而让苏全孝支支吾吾地露出马脚,只好把其中的利害因果都和她说明白,严惠烈听完沉默下来,让苏全孝莫名感到心虚。
严惠烈嘴里含着许多脏话,忍了又忍,好歹没有说出口,一时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劝他,心思百转。
“他们不会杀你的,”严惠烈突然出声,严肃的话语把苏全孝吓了一跳,“就像你那个西阵千夫长说的,质子牵绊方国,你要是死了,你家就有理由起兵。”
除非是殷商需要出师有名。
苏全孝从没听过严惠烈这么严肃地谈论一件事情,这让他感到紧张无措,半晌才憋出一句。
“姐姐,你在生气吗?”
我在生气吗?有吧,更多是害怕。
严惠烈憋着一口气,“你太鲁莽了,你们千夫长是心里有计较,才敢接下你这单活,西阵千夫长也有打算,才敢夸口,你迷迷糊糊地做下决定,却不知道该怎样行动,如果只是我们平时闲话的那些人情琐事,那倒无所谓,但这关乎你的人身安全,怎么能被人推着去做呢?”
“······”
苏全孝无法反驳,严惠烈从来没有这么教训过他,这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
他不觉得生气,而是感到难过。
“我太软弱了。”
为什么?
姬发甚至骂了他,他都没有像现在这么难过。
严惠烈没有提那套“丈夫论”,这几乎就是默认了苏全孝的软弱,更让他感到伤心,却不能说出口。两人无话,安静了一阵,严惠烈看着路对面的红灯,只觉得漫长。
“你只是习惯了这样,”严惠烈想起办公室里该死的低气压,“我们都被习惯驱使着生活。”
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这不能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