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郊从前总会抽出时间去看望舁姜,近来却长留营内,鲜少回宫,这很不寻常,姬发对此感到疑惑,姜文焕嬉笑着为他解答。原来是璊嬴常去看望舁姜,长辈们总是借口让两人相处,殷郊不胜其扰,才躲在营中不出。
姜文焕笑道,“你近来没跟着去姑姑那拜访,我上次和殷郊去了一趟,正碰上淑女在那,吓得殷郊差点失了礼数。”
他们在院外就听到里头众女的笑声,殷郊一听就知道其中有璊嬴,瞬间苦下脸,转头就要走,只是门口看守的寺人先他一步高声通报,叫他不得不进院,一进院就笑开了迎上去见礼问好,把随他而来的姜文焕逗笑。
姬发手上调试弓弦,闻言也笑道,“那淑女哪里不好,竟叫他避之不及?”
“我看没有哪里不好,言辞豪健,不羁小节,秾纤合度,自然风流,只是不合他的心意罢了。”
“哇,”姬发耸肩去碰姜文焕,调笑道,“看来是合了你的心意。”姜文焕大笑,取笑姬发是年纪小小,主意多多,引来姬发不满。
“我不小了!”
崇应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两人身后,“小小男子汉,真是了不得。”两人一言不合又要打闹,姜文焕乐得看他们打架,在一边抚掌叫好。
“他们又在闹了。”阿桕把一个荷包交给孙子羽,孙子羽一接过就要往怀里放,被阿桕止住,“你摸摸里面是什么。”
不是伤药吗?
孙子羽觉得奇怪,依言去摸荷包,摸着确实不像伤药,有长条的,还有扁圆的,他猜不出来。
阿桕叮嘱他,“你收好,别在人前拆开,拿回房里看,”完了又补充道,“北方阵的兄弟也不行,尤其是你们千夫长。”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好!”
孙子羽好奇又雀跃,忍不住脸红起来。阿桕朝崇应彪和姬发那边看了一眼,提醒孙子羽该过去帮忙了。
严惠烈自从那天听说了苏全孝关于金簪的事,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她很担心,金簪的事一天没有定论,她就一天放心不下,上次为这事教训了苏全孝,反而叫她不好再去问,苏全孝也不敢再和她提。
“心情不好?”穆湛青递来一双筷子,她和严惠烈趁着午休的时间出去吃饭,顺便帮同事们带奶茶回去。
“不好,新人没来,我换岗的事还没着落呢。”
严惠烈苦恼的何止是这一件,只是苏全孝的事她没法和穆湛青说,只能挑王堇菡来说。严惠烈其实也想过要辞职,只是一想到现在的就业环境不好,因为同事之间的龃龉就放弃这份工作,实在有些不值。
“你受不了她不也和她相处了大半年了?”
“这不是没办法吗?”严惠烈苦笑。
穆湛青摇头笑笑,她早就说过,只是当时严惠烈没见识到王堇菡的脾气,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觉出厉害,反应却比穆湛青预想的还要大得多,让她有些担心。
“再去和发哥说说?”
严惠烈只是笑笑,转而提起了别的事来说。
距离苏全孝托付铸坊打造金簪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头月休沐的时候去过一次,匠人请他再等一个月,等到小雪时节再来,届时金簪一定完工。苏全孝有些心急,小雪之后是大雪,大雪之后就是冬至,那时妲己就要及笄,这中间一个月的时间,又要走动托请又要赶路传送,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可他又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待。今日终于取到金簪,苏全孝欣喜若狂,他赶回营中,将装着金簪的匣子交给崇应彪。
“哥······”苏全孝期期艾艾,“你打算······”
“懒得说。”
崇应彪没等苏全孝把话说完,推着他出了房门,“嗙”一声就把门砸上。苏全孝还在门外不死心的敲门,他记着严惠烈说的话,他也不喜欢自己就这么一无所知的被人推着走,他要问个明白。
崇应彪突然开门,苏全孝一个没收劲,一拳敲在他胸膛上,正想道歉,被崇应彪凶了一顿。
“你再吵吵,吵得别人都知道了,我还怎么帮你?”崇应彪压着声音恶狠狠地说话,塞了苏全孝满怀的衣裳,“去给我把衣裳洗了。”
“哎······”
“闭嘴,”崇应彪伸指戳点着苏全孝,“再吵不帮你了。”说完就甩上了房门,把苏全孝关在门外。苏全孝无奈又害怕,担心崇应彪真的改变主意,正迟疑着打算离开,崇应彪又“唰”一下把门推开,叫住苏全孝,喜得苏全孝以为他要和自己说明。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苏全孝讷讷点头,想起严惠烈和姬发都知道这件事,有些心虚。
崇应彪的房门又关上了,苏全孝抱着崇应彪的脏衣等了一会,这回房门没再打开。
屋内,崇应彪掂量着手上的木匣,很有些分量。这是一个很不起眼匣子,用料是民间最常见的松木,没有任何雕琢装饰,甚至摸起来尤显粗糙。苏全孝为了这只金簪几乎是花了全部的积蓄,就放置在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廉价的匣子里,崇应彪扯出一个笑来,说不清是在嘲笑什么。
他打开木匣,发现金簪被一块兽皮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苏全孝是从哪里裁下的。金簪有一尺多长,齐整的菱形纹盘着簪身,簪头铸成蝶形,平展的两翅之间镶嵌着卷草纹的红玉。
“蝴蝶啊。”
崇应彪对着金簪翻来覆去地看,眼神却是发虚,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出身南巢氏,蝴蝶是他们的图腾,象征着生命的延续和灵魂的升华,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热衷于收集各种蝴蝶样式的装饰,他的父亲崇侯虎为博她开心,命匠人铸造了很多蝴蝶首饰,母亲会拿这些首饰来装扮年幼的崇应彪和他哥哥崇应鸾,以此取乐。
在他们兄弟十二岁那年的初春,母亲小产失去了一个孩子,悲痛难抑,崇侯虎为母亲展颜,答应陪她回到南巢氏的族地省亲,然而天降横祸,他们于半途遭遇虎灾,二人均被猛虎所伤,母亲高热难退,三日而亡。
消息传来的时候,崇应彪正在和崇应鸾打架,二人俱被震惊得说不出话,还是崇应鸾先反应过来,问起他们何时归来。下人说,崇侯虎他们还要往南巢氏去,母亲留下遗言要葬在故土。崇应彪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只记得兄弟二人都很伤心。
母亲不回来了。
崇侯虎归家的时候,众人出门迎接,迎来了一罐母亲的墓土,还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南巢氏首领的女儿,母亲的侄女,兄弟两人的表姐,崇侯虎宣布她将会成为自己的继妻,也将成为崇应彪兄弟俩的母亲。
崇应彪很愤怒,崇应鸾比他还要愤怒,这很少见,毕竟崇应鸾从来是两人当中更沉稳的那一个。
崇应彪躲在暗处,看着崇应鸾当面冲撞了崇侯虎,质问他们的父亲,崇侯虎把崇应鸾拽进室内,崇应彪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后来去问崇应鸾,崇应鸾只回了一句话。
“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活法。”
崇应鸾自那时起越发沉稳,甚至于变得沉默。崇应彪不敢去问崇侯虎,又没法从崇应鸾这里问出什么,下人们不敢在他面前说道主人家的事,只有从表姐那里下手。崇应彪去质问表姐,问着问着变为羞辱,表姐脸白了,崇应彪猜她是被气的。媵侍们都很生气,放话要告到崇侯虎那里,崇应彪被吓到,又不愿被下了脸面,嘴硬说告到崇侯虎那里也不怕。后来一段时日,崇应彪一直担心崇侯虎会来问罪,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到崇侯虎迎娶表姐当日,崇应彪出于愤恨,偷摸进自家的宗庙,想要毁坏刻有两人姓名的合婚的龟甲。祖宗牌位前,放着两枚龟甲,每一枚龟甲上都刻着一对人名。崇应彪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却分不清自己的母亲和表姐。
奉朱和珋朱,谁才是他的母亲?
那个瞬间,崇应彪被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茫然击中,一时间是愤也忘了,恨也忘了,顾不得来此的初衷,他从宗庙落荒而逃,跑去找崇应鸾。崇应彪要去确认一件事,他心里特别希望崇应鸾和他一样,但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
“母亲叫奉朱。”
崇应彪很生气,他质问崇应鸾怎么会知道,崇应鸾看着他,眉头皱得很紧。
“母亲最宠爱你,你不问问自己吗?”
“没有人告诉我!”
“为什么不去问呢?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崇应彪没有再回到宗庙去毁坏崇侯虎和珋朱的合婚龟甲,他躲起来想了很多,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至于他那天究竟想了什么,连他自己都忘了。
他不再去作弄珋朱,只是尽量避免见她,若是见了面也不称母亲,只称夫人,崇应鸾跟他一样,珋朱不曾表态,崇侯虎也不纠正,他们一家就这样过了两年。第三年的初春,珋朱诊出了身孕,崇应彪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道喜,这一犹豫,就到了春末,商王下令,命八百诸侯遣质子入朝歌。
崇侯虎选中了崇应彪。
这一切都发生了太快太猛,崇应彪只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在急转直下,他第一次克服了对父亲的敬畏,像当初崇应鸾质问崇侯虎那样,也冲上去质问他的父亲。
“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活法。”
又是这句话。
崇应彪涕泪俱下,崇侯虎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走出五步,顿了一瞬,崇应彪想要伸手,又不敢真去拉他,只这一瞬间的犹豫,崇侯虎真的走了,留下崇应彪在原地大哭,哭了不知道多久,又跑去找崇应鸾,不是为了说什么话,只是为了和对方打一架。崇应鸾却像是在刻意等崇应彪,只等他一出手,便跟上动作,崇应彪越打越没劲,越打越伤心,最后竟然当着崇应鸾的面哭了。
崇应鸾在让他,这叫崇应彪更加难过,他情愿崇应鸾像崇侯虎那样心硬。
临行前,阖家来为崇应彪送行,他都不愿意再看一眼,一言不发就入了车篷。帘外伸进一只手,递来一只玉蝴蝶,是珋朱,她希望崇应彪能带上这个信物。
但是崇应彪把那只玉蝴蝶扔出去了。
“其实她对我还是很好的。”崇应彪对着金簪自言自语。
他们做姐弟的时候,珋朱待他们兄弟就不错,等到做了母子,她可以说是更上心,即便受到冷遇也不薄待他们,也不因为崇应彪的为难向崇侯虎告状,又常关心他们的吃穿用度和学业。
珋朱就像母亲那样关照他们,有时候崇应彪觉得她就像奉朱。
崇应彪摩挲着簪头的金蝴蝶,“玉蝴蝶啊玉蝴蝶。”
可这是一只金蝴蝶,他明明知道的。
蝴蝶要飞到冀州去了,北地的冬日很冷,听说冀州更加严寒,蝴蝶会留在那吗?
苏全孝总按耐不住想和严惠烈分享,他想告诉严惠烈,他已经取到金簪交给崇应彪,只等崇应彪的消息,又担心自己没有问出崇应彪的计划,说出来只会让她心情不好。苏全孝手上摩挲着玉鱼,犹豫着该和严惠烈说什么话,自从上次说起金簪的事之后,他们便聊得少了。
苏全孝有些想她。
严惠烈这边,一面因为王堇菡的事烦心,一面为苏全孝的事担心,又想起国庆时家里老人打来电话,而自己推脱搪塞,正心情郁结,一进家门看到乱糟糟一片,更是烦得要死,甩上门就开始打扫卫生。她从包里掏出手机,顺手丢到沙发上,正被玉鱼甩到了手背,是热的。严惠烈愣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和苏全孝说会话,她知道他在对面犹豫,她自己也很犹豫。
他是不是有话说?我要不要先开口?
严惠烈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玉鱼,还是转头进了客厅边上的卫生间,她要从这里开始打扫。
“喵~”
冬瓜被关在门外,严惠烈能听到他在外头扒拉门板的声音。冬瓜从前误食过清洁泡沫,吐得厉害,吓得严惠烈连夜送他去宠物医院,从那之后严惠烈就特别注意这些事情。
“在外面老实呆着。”严惠烈手上没停,大声说了一句,可猫怎么会听懂人的话呢?冬瓜还在门外扒拉。
严惠烈想起了苏全孝,冬瓜听不懂,苏全孝听得懂。
他刚才是想说什么?
他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帮他办事的人靠不靠谱?
他会不会挨罚?
严惠烈抛下海绵擦,开始冲洗泡沫,想着等收拾完再找苏全孝,她要问问他。
“哎!”
孙子羽突然被人拍了一把肩膀,一时有些受惊,反应过来是阿桕,又十分开心。两人早就约定好,孙子羽向崇应彪请示,每月定一个固定的日子休沐,阿桕则是疏通了管事,每月这个日子,两人出营相会,也能出游玩耍。
“你上次送我的荷包······”孙子羽靠近阿桕,贴在她耳边说话,“居然是肉干和果脯,你太大胆了。”
孙子羽看到那零嘴就觉得眼熟,想到阿桕神神秘秘地不许他在人前打开荷包,又想到殷郊常吃的玩意,惊讶于她的大胆。
阿桕捂嘴咯咯笑道,“好吃吗?”
“好吃啊!”
比营里供应的伙食有滋味多了。
孙子羽又悄悄问起,“你吃了吗?”
“当然。”阿桕又在笑了。
“你不怕被发现吗?”孙子羽担心起来,要只是由他去抢来吃,事情倒不至于闹大,再怎么罚也罚不死人,可是宫中奴婢偷取贵族的东西,万一被发现······
“不会被发现,”阿桕靠近他,眼睛亮亮的,“王妃为殷郊备下了很多,每个月遣我来送,我每次只取一点,没人会发现。”出了宫,也不在营,阿桕不再称殷郊为“王孙郊”,而是直呼其名。
“万一······”
“你要害我?!”阿桕突然变脸,唬了孙子羽一跳。
“什么?”孙子羽急于辩解,“怎么会?我······”
“那就没有万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孙子羽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发问,“你当时为何特意叮嘱,叫我不要在哥面前打开荷包呢?”
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不是说他会去抢殷郊的零嘴吗?”阿桕伸手去点孙子羽的脑袋,说一句点一下,“他连殷郊的东西都敢明抢,当然也能抢你的。”
“其实他也没那么坏。”孙子羽想起崇应彪借给自己令牌,又通融他选日子,决定为崇应彪说几句好话。
“我还觉得他不够坏呢,只敢抢殷郊的零嘴,”阿桕拿肩膀去撞孙子羽,孙子羽比她高大结实,丝毫不受影响,“胆大的,就去抢殷郊的人。”
“谁?黄飞虎将军的小妹?”孙子羽一下就想到了璊嬴,“可我听说殷郊对她无意啊。”
阿桕关注着摊子上的琳琅货物,头也不回地回答,“他的意思重要吗?”
“不重要吗?他可是王孙啊。”
“殷郊确实得到了王室许多的宠爱,但是,”阿桕收回观览货品的目光,转而看向孙子羽,“那又怎么样呢?王家讲究利益,谁会在乎他喜欢的是谁?”
“王妃不在乎吗?”
阿桕想起舁姜,她近来为殷郊和璊嬴的事感慨,替两个年轻人可惜,又不敢忤逆殷寿的期望,她既不拒绝璊嬴的探望,也不强求殷郊回宫相叙,说到底还是怀抱希望。
“王妃在乎,母亲在乎,可是你忘了,做决定的人是殷寿。”
这是孙子羽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殷寿的大名,一时有些讶异。
“他们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姻有情,若是无情,”阿桕顿了顿,“那也是世情常态。”
这就是舁姜的希望,她爱这个孩子,自然希望他能和自己相亲相爱的人成婚,如果殷郊和璊嬴确实有情,那么权利情爱便都兼顾了,可成就一桩实实在在的美事。
孙子羽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想起殷郊为此烦恼却不痛苦,想来也不是十分为难,“要是王妃肯为殷郊拒绝呢?”
她会吗?
阿桕想了想,得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