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应彪那日取走了苏全孝的金簪却不明说自己要怎么办事,过后任苏全孝怎么纠缠求问,都咬死了不开口,只说事成后苏全孝自然就知道了,叫他不必多问。
苏全孝本来不打算再向严惠烈提起这事,不防严惠烈又问起,反而叫他窘迫。
“他是怕你说给别人听吧?”严惠烈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比如那个西边的千夫长。”苏全孝语塞,觉得有些羞耻,又难免失落。
严惠烈和崇应彪一样,都觉得他处事不稳妥。
苏全孝的沉默让严惠烈感到不忍,他太年轻了,谁年轻的时候不会办砸事呢?
“不过他既然这么有把握,你就等他的消息吧。”
“我只是想知道,他会把这件事托付给哪位中间人,”苏全孝语气迟疑,像是在思考,“按他的脾性,这件事一定不会自己动手。”
严惠烈啜饮了一口热水,有点烫,“万一犯倒霉,还能推到别人身上,是吗?”
这是黑心虎啊。
“呃······”
苏全孝好像知道崇应彪找的是谁了。
崇应彪找到姬发,借口要向殷寿告发他一直在训练期间饮酒的事,想要迫使姬发为自己办事,却不知道他早就清楚苏全孝的事。
姬发心里偷乐,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地演出气愤的样子,来和崇应彪周旋。
“你要往冀州送什么东西?”
“错,”崇应彪坏笑着指正姬发,“是你,你要往冀州城送东西。”
“你这是要害我啊?”姬发也笑。
崇应彪一摊手,状似无奈,“那你选吧,总有一条罪状适合你。”
“够胆的怎么不自己做,反要假手于人?”
姬发讥讽崇应彪,换来对方的讥讽,“对对对,我不够胆,你是男子汉嘛,当然要你来做,”崇应彪抬手捏起一个手势,“小小男子汉。”
姬发这下是真被崇应彪气到了,“不过是训练时偷喝了酒,按军法棍棒伺候一遭也就了了,哼。”说完仰头作不屑状,斜觑着崇应彪的反应。
崇应彪估计着姬发的脾气,哼笑着进一步逼他,“你是觉的一样不够?那就再来几样,到时候数罪并罚,一遭只怕不够你受的。”
竟然想要构陷!他也太过分了!
姬发气极反笑,又马上冷静下来,“给我个理由,送去冀州城的理由。”崇应彪叉腰弓身,闷笑了一阵,姬发也想笑,但他得忍着。
“就说你姬发要求娶冀州侯苏护的女儿。”
你怎么不说是自己要去求娶!
姬发这下是真笑了,咬牙切齿的,感觉头上冒火,脸上也发烫。
崇应彪问起姬发打算怎么送过去,姬发嘴严得不肯开口。崇应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事办得可好笑,他让苏全孝不要多问,姬发又叫他不要多问,就单单这一支金簪,也不知道要经几人的手才能送到冀州,送到苏全孝他妹妹妲己的手中。
天上飞下簌簌雪尘,点在崇应彪和姬发的脸上,积在这片黄土地上,化为无数尺素绢帛,它们没有双鲤鱼作为封套,只能遗留在朝歌城中,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终将淹没这里,盛大而沉重。
“将军,界牌关传来老将军的口信。”
侍卫上前来通报,向黄飞虎传达了老父黄滚的问候。黄滚头一句问的就是璊嬴的婚事,问她是否有中意的青年才俊?对方的人品是否贵重?家里的状况又是如何?听得黄飞虎有点头痛。
父亲怎么不问问对方是否看上小妹呢?
子洳坐在他身边,为两人斟酒,见黄飞虎扶额,笑问他在苦恼什么。
“小妹来朝歌已有两月光景,我还不曾向父亲言明二王子的心意,”黄飞虎端起酒盏饮尽,“本来是打算等她和王孙郊有点什么进展,再禀报父亲,届时父亲一定高兴。”
黄飞虎想起这两个月来璊嬴一头热地往二王子妃那边跑,而殷郊从一开始的以礼相待变得避之不及,常常躲在营中不出,偶奉殷寿的命令回宫一趟,才算是小全了璊嬴的愿望。
子洳宽慰他,“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叫他们自己琢磨去吧。”
“只怕二王子要强求,小妹又这么年轻,我怕她把强求当作成全,以为捡着便宜,却看不清捡便宜的代价,”黄飞虎接过子洳手中的枓挹,为两人斟酒,“小妹面上看着潇洒不羁,内心却很要强,不在乎一时不可得,只因她自信将来可得,这本来很好,只是婚恋一事终究······”
子洳明白他的担忧,“你怕她做了赔本买卖,却不肯收手,将来悔之晚矣。”
黄飞虎想到殷郊被他们说成一桩买卖,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带了些无奈,“若是小妹同二王子一样,是为权势亲上加亲,我也不会这么忧心,只是我瞧她那个样子,是真的喜欢殷郊,这便不好办了。”
黄飞虎是殷寿亲随,又迎娶了王室旁支,出身多子族的子洳,殷寿预想撮合殷郊和璊嬴,也是为了他们这个联盟更加稳固。
子洳贴着黄飞虎,靠到他身上,“有情自然是最好的······”
无情也不过是常态。
他们夫妻俩同出汾川,因着黄、曹两国交好而成就姻缘,二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接亲的路上,在此之前只是耳闻对方的名号。从定亲那一刻起,子洳就常常担心自己将来婚姻不幸,想不到会有今日的恩爱,这如何不是一种幸运呢?
“给我玩!”
“我先耍!”
“吵什么吵,我还没玩呢!”
院外打进来三个童子,正是黄飞虎和子洳的三个儿子,三兄弟一见父母便收拾气焰,不敢胡闹,次子黄天禄匆忙背手隐藏,马虎行礼便要奔逃,被夫妻二人齐声叫住。
子洳发问,“在抢什么玩?”三兄弟你看我我看你,身体挨得更紧,把东西掩得更严。
“拿出来!”黄飞虎大声训斥,三兄弟畏惧,心里想着一会一定要挨揍。
黄飞虎接过黄天禄呈上的红笼,那笼中正关着一只金眼神莺。张奎班师回朝的时候,闻仲托他带回一对金眼神莺交给殷寿,此莺二目如灯,爪似弯钩,听说是专降妖精的神鸟,及至当下,殷寿看中璊嬴,特地送来一只供她赏玩,以示亲厚。
黄飞虎的眼神射过来,三子黄天爵屈肘撞了撞身边的幼子黄天祥,黄天祥马上开口大声说道,“是姑姑给我们玩的!”黄天爵接话道,“我们玩过就还她。”
“你们另寻玩物,这个留在我这。”虽说是神鸟,但毕竟是莺属,体小嘴短,只有爪目异于平常,又是专降妖精的,黄飞虎真怕这几个混小子把这神鸟给玩没了。
黄天禄和黄天爵贴着黄天祥把他顶出去,他年纪最小,撒娇卖痴最管用,要是他不顶用,那也不必两位哥哥来了。黄天祥向黄飞虎卖乖,黄飞虎不为所动,他又贴着子洳撒娇,希望子洳帮着把金眼神莺要回来。
“如此宝物,可不敢叫你们拿去胡玩,” 子洳打趣完,又去安抚,“拿我的魮鱼珠去玩吧。”
“母亲啊,”黄天祥摇着子洳的手耍赖,“我们不会把金眼神莺玩死的,它是神鸟,我是凡人啊。”
黄飞虎严厉道,“怎么,看不上你母亲的宝物吗?”魮鱼之珠,光彩似锦霞,示现即普照,似金如玉,殊为坚韧,好玩还玩不坏,正适合这几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子。
三兄弟没有争回金眼神莺,不情不愿地告退。
甫一出门,黄天祥就指责黄天禄,“都怪你要把小莺往院里带!”他尚处垂髫之年,高声尤其尖锐,吵得黄天禄捂紧耳朵。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我最大当然听我的。”黄天禄捂着耳朵大声回嘴,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黄天爵劝都劝不住。
黄天禄摆出哥哥的架子,黄天祥却是一点都不憷他,“哈,大哥不在,你就摆起老大的架子了是不是?”
“少拿大哥来说嘴,他都八百年没回家了,”黄天禄有些生气,却不是因为被弟弟下了面子,“他自幼时被那昆仑山上的什么什么神仙······”
“清虚道德真君。”黄天爵替黄天禄补上。
“啊对就是他,”黄天禄说得着急,“大哥被他收为徒弟,带上昆仑,叫我们一家十多年来都见不上几面。”
“上次大哥回家的时候,正好撞见我们从外面玩了一身泥回来,失去了华服装饰,竟认不出来自己的弟弟,就这么从我们身边走开了,这像话吗?”黄天禄越说越激动,叫黄天祥后悔提起黄天化的事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只是母亲常为此悲伤,你们也都听见的,她曲中总有离别思念的愁情。大哥上次回来,我正要去同他说理,叫他常回家看看,还被母亲拦下了。”
黄天爵出声劝他,“母亲是担心人世俗情牵绊大哥的修行吧,等他练好了本事也就回来了。”
“······”黄天禄看着黄天爵,“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想起了在殷黎之战中牺牲的武鸿,继而想起了难产生女的高兰英。
人之初生何等艰难,人之亡毙又何其容易。
十二岁的黄天禄心中充满了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鄂顺近来觉得身边几个兄弟变得奇怪起来,总叫人觉得他们有事瞒着,连崇应彪都收敛了一些平日常见的张扬。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最近有点怪怪的?”鄂顺推开跑出一身汗的殷郊,发现殷郊又变壮了,变得更难推了,“起开起开,重死了。”
殷郊哈哈一笑,抓起汗巾抹脸,“你指谁?”
得,他压根就没感觉。
“姬发、崇应彪,还有姜文焕,”鄂顺照着殷郊的胸口挥了一掌,“没觉得奇怪吗?”
殷郊抹完脸又吨吨吨灌了几口水,“没有吧,”说着又凑近鄂顺身边,掩嘴向他打听,“你觉得他们哪里奇怪?”
“不知道,说不上来。”
算了,和殷郊说什么呢。
姬发和姜文焕避开众人,躲进马厩里说悄悄话,姬发支开牧师,和姜文焕分头在马厩里巡视了一圈,确认过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我托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姬发抓住姜文焕的胳膊,想带他坐到井垣上。
姜文焕和姬发角力,他可不想坐在井垣上,万一掉下去怎么办,“算算时日也该送到冀州,只等传递的人回报,你放心。”
姬发面上一松,突然哈哈笑了两声,双手一摊,把先前编来骗姜文焕的谎话又说了一遍,“你知道的,我大哥年纪比崇应彪还要大上两岁,至今没有娶亲,听说苏全孝的妹妹温柔漂亮又聪明,正是笄年,”说着屈肘搭上了姜文焕的肩,“我这是想为我大哥联络联络呀。”
姜文焕失笑,耸肩打断姬发继续扯谎,“你不用再说了,越说越离谱。”他是不信姬发这番话的,帮助姬发是出于兄弟情谊,而且二王子妃侄子的这个身份确实好用。
“不是啊,”姬发又在扁嘴了,“我是说真的。”
“行行行。”
其实是你自己想跟苏全孝他妹妹联络吧,非说是为了你大哥,你哥真够劳累的,西岐的事就有的他忙了,还要为你的私情做面子。
姬发想演得更真一点,“唉你怎么不信呢?”却被自己的表演逗乐,强自忍耐还是免不了带上一点笑意,姜文焕捕捉到这一点笑意,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指着姬发取笑却不点破,把姬发笑得发毛。
“好不好看?”
妲己在苻妫面前转了一圈,她穿着苻妫为她准备的锦衣华裳,行动间好像有彩光流动,闪着了阿汭的眼。
“好看。”
苻妫上前为她围上蔽膝,蔽膝上绣绘着西王母炼制不死之药的图纹,寄托了超越生死的祝愿。她为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备下了一件这样的蔽膝,等到明年,苏全忠迎来冠礼,也会穿上这样的蔽膝。
全孝。
苻妫想到了自己的次子,他离家七年,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有几年便可行冠礼,朝歌会有人为他准备这些吗?
妲己又开始转圈,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苻妫很为她高兴,又感到十分伤心,她的三个孩子,妲己将要出嫁,苏全孝不会回来,只有苏全忠会留下,然而冀州前程难测,谁说得准明日如何呢?
“夫人,该为淑女绾发了。”阿汭观察着两人的神情,适时出声。
苻妫从锦匣中取出一支长柄碧玉簪,这是她从前及笄时,她的母亲为她绾发用的,母亲传给了她,而她传给了妲己。
妲己晃了晃脑袋,晃动了额两侧垂下的长发,催促苻妫为自己编作发辫。
苻妫无奈道,“本来是要全部绾上去的,只你嫌弃两颊无发装饰,才留下这两条辫子。”妲己太有主意了,家里没人说得过她。
“可是全绾上去显得脸宽,那不好看。”
“好吧,好吧,都依你。”
阿汭看着母女俩,感到有些恍惚,忆起自己的早逝的父母,他们都没活到自己及笄,还是她的哥哥为她置办了这一切,后来哥哥也死去了。
门外有侍从叩门,请问是否准备得当。
“来吧,孩子。”
阿汭引路,苻妫牵着妲己出门,院外,苏护和苏全忠领着一众族亲家将随侍观礼。
在众人的簇拥下,妲己及笄了。
今日起,她不再是孩子了。
“苏全孝,”严惠烈这一声把苏全孝唤回了神,“在想你妹妹的事?”
“嗯······”这一声肯定连着似有若无的叹息,“我怕贺礼去晚了,不能让她当日簪上。”
严惠烈宽慰他,“心意到就好了,你们这么要好,她不会介意的。”
“我知道她不会介意,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她,不免有些担心,”苏全孝躺在榻上,把自己裹进毡毯中,“你不清楚她的性情,她和母亲很像,常为世情琐事伤情,送得迟了,她一定遗憾,本来我们一家分离就足够伤心了。”
严惠烈想了又想,攒出一句,“我听人说,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你妹妹她很好,你别太担心。”严惠烈怀里抱着冬瓜,感觉暖呼呼的。
要是平常,苏全孝一定会发挥他的好奇心,问她什么是“佛心”,可是苏全孝这次没有提问这些难为人的问题,他的忧愁压过了好奇。
“在看什么?”苏护从苻妫背后绕上前来,看到她面前打开的锦匣。
是孩子玩的鼗鼓啊。
苻妫取出鼗鼓,手腕转动两下,鼓身两侧缀着的玉珠敲击鼓面,声如涌泉清波。
“这还是当初你为妲己做的,”苻妫突生泪意,反要展颜笑开,“她哪时候刚学会坐,你就做了这个鼗鼓要逗引她学步。”
苏护看着旧物,也露出笑意,想起往事,“俗话说七坐八爬,她那会已满周岁,却还在学坐,使我担忧啊。”
妲己幼时娇气,没人抱着就要哭闹,一放她下地就干脆倒地不起,咿咿呀呀地伸手讨人抱她,惹人怜爱,而家中爱重,总顺着她。
“被她娇痴憨态所惑,为我骨肉深爱所牵啊,”苻妫对上苏护的脸,苏护年纪比她小,看着却比自己苍老多了,“她如今及笄,我们该为她择婚了。”苻妫抬手摸上苏护的脸,心中感慨他确实是老了。
前几年每逢民间踏歌娱乐,苻妫总要遣阿汭带妲己去玩,一来妲己的旧友多已成婚,苻妫为免她孤独总希望她出去交些新朋友玩耍,二来她临近笄年,如果能相中冀州的孩子,也好长久留下,如今苻妫却庆幸妲己没有相中。
“最好是嫁出北地。”
哪日冀州生祸,北方诸国一定会响应殷商的号召,未免妲己将来两难,不如远嫁为好。
“全忠日前同我提起一人,是西伯侯的大公子,”苏护把苻妫的双手拢在怀里,她的手有些冷,“全忠这些年为我往返纳贡,结识了这位公子,说他人品贵重,德行甚佳,是位值得托付的端方君子,我预计使全忠早去朝歌,趁这次岁末纳贡传递结亲之意。”
只是苏护心中计较,以姬昌的才智,不出西岐而知天下事,如今冀州的处境,难保他不清楚,若他介意,也不知道这门亲事是否能成,但苏护还是想试一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周国富庶,人多识礼,是个好去处。
妲己会喜欢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