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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来未觉禅心静,白鸟双飞入竹轩

封神:天与地

春天,不那么冷了,可也不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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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狗在院子里疯跑玩闹,在平整的雪地上踩出许多小坑。

  “狸猫似的小家伙,却不像狸猫那样畏寒,真是神奇。”

  火塘把殿内熏得有如暖春,妲己和姬邑分坐两侧,两人之间的席上散着龟甲和蓍草,苏全忠坐在上首,正对着半开的殿门看向室外扬扬洒洒的雪花。

  “是啊,”妲己笑着接话,“哥哥近来繁忙,怎么得空来找妹妹我玩了?”

  “······我最近没有那么忙的。”

  苏全忠遮掩似地抿了一口热酒,姬邑失笑,“我正与淑女谈论卜筮之术,大公子来得正好,可一同学习参悟。”

  妲己掩唇低头,肩膀微不可查地抖动两下,话中带上了笑意,轻柔得像羽毛一样,叫苏全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太好了,哥哥能一起学习卜筮,老师一定很高兴。”

  他哪里懂什么卜筮,这两人是合计着给他下套呢。

  “听说淑女的师长乃昔时有黄的后人,卜筮之高明,当世鲜见。”

  这位冀州城的大巫久居城中,世人只知其传说,却不知其名姓,甚至不知道此人是男是女。

  妲己不再掩藏笑意,索性大方展示出来,“恩师确是有黄的后人,只是老师多次提起,这个世上英雄辈出,能人无数,她不过是万万之一,称不得高明,算不得鲜见。”

  话虽这么说,面上却难掩得意,嘴角提起又放平,放平又提起,叫苏全忠在心里埋汰她藏不住事。

  姬邑的笑容变得更大,眼神在妲己面上轻扫几下,妲己好像被他烫到,眼神躲闪。

  火塘烧得有些过旺了。

  她偷偷瞪一眼苏全忠,顿时让他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是罪大恶极——

  可他还不愿意走。

  明明他之前是那样期盼着姬邑来信,期盼着姬邑来把妲己娶走。但是现在,他不放心,即便他心里知道姬邑是个怎样的人,还是放心不下。

  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他想在分别之前多陪陪她,或者说,是希望她多陪陪自己。

  

  所以,哪怕妲己要嫌弃他,他也不那么在乎了。

  “接着聊聊卜筮吧,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吗?”

  妲己很惊讶,他听起来是认真的。

  继发觉到母亲的忧郁加重之后,她感到自己的哥哥也变得有些不同。还有父亲,他变得更加繁忙,忙得轻易见不着人,这不对劲,他那么关心自己,怎么会疏于过问?

  这让她在甜蜜中感到一丝摇摆的苦涩。

  生活围绕着她的婚事形成了一个漩涡,靠近它的人们都变得不太寻常。

  

  她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问题。

  

  如果她要嫁给姬邑,将来就会离开冀州。

  父亲和母亲要送走他们的的女儿,大哥要告别自己的妹妹。

  那这个家,就又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守候的人。

  「我到底该不该嫁给姬邑呢?」

  她犹豫着,在龟甲上刻下卜问,却迟迟没有动手烧甲。

  天色黑沉下来,黑暗覆盖了莹白的天地,寒风在门缝中扭动,发出鬼哭的声音。

  

  宗庙里灯火通明,温暖得不像冬天。

  妲己面对着眼前的龟甲出神。

  有一个人推开了宗庙的大门,向她走来。

  来人是冀州城的大巫,巫明。

  “老师······”

  妲己的手覆上了那片龟甲,隔断了巫明探究的眼神。

  “是什么事让你犹豫不决?”

  

  案几上的灯豆燃着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拓印在墙上,可只有一个影子在张牙舞爪。

  “老师······”妲己没有回答巫明的问题,而是提出了另外的请求,“您再带领我观想一次,我想试试能不能看到一些东西。”

  巫明没有问她缘由,只是隔案坐到她对面,将灯豆摆正。

  “看着它,闭上眼······”

  “把心轻放在烛火之上······稳住于火光之间······观想它在你的面前燃烧······”

  “它启发了人类的智慧,是文明的起源······现在,它要开启你的智慧······”

  “一旦叩开了智慧的门扉,眉心的慧眼也将随之打开······过去、将来······一切困顿都破解了,一切障碍都清明了······”

  巫明的声音好像来自九天之上,又似生于九幽之下。她本该近在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并且越走越远。

  妲己很努力地想要跟随她,却遗憾地发现自己办不到。

  越是办不到就越想要办到,一旦执着,心生焦渴,温暖的火焰变得灼人,智慧的门钥成了伤人的火棍。

  她偏离了正道。

  “静心。”

  巫明的话像一双手覆上了她的眼,眼皮之下,眼珠不自觉地微微转动,因为被老师发觉自己的分心而感到羞耻。

  她试着静心,依旧失败。

  失败失败再失败,也许她注定失败。

  年幼时无意间做到的事,现在怎么努力都办不到了。

  那时候她看到了自己和苏全孝在济水边告别,然而年幼的自己对离别之苦无知无觉,直到那一天真正到来,才明白自己当初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她为此感到失望,“老师,我再也看不到了。”

  “你想看到什么?卜筮之术还不能够解答你的困惑吗?”

  “······卜筮一道需要智慧,智慧不足的人即便看到了启示也不能正确地理解,而我正是那样的人。”

  “可观想同样需要智慧,不是吗?”

  妲己对上巫明的眼睛,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难以说谎。

  “······因为观想可以看见更多,看得更广······我急功近利,急于求成······”

  她想知道很多,她想知道家中近来为何总是蒙着一层阴翳,也许这只是因为择婚导致的焦虑,又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她想知道姬邑对她的感情是否如她对姬邑,她想知道二哥还会不会回来。

  

  还有冀州,她的家园,越来越多的流民进入城中。

  一定有什么她不清楚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什么比无知更令人焦虑的呢?

  “你太想知道了,太心急了,心急就不静,不静便不净,心不清净,自然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以至于有限。”

  “那要怎样从‘有限’变得‘无限’的呢?”

  她向巫明发问的样子还像小时候那样,娇嗔中表达自己的渴望。

  她终究年轻,即便过了笄礼,依旧是孩子气。

  “学习,不断地学习。”

  “啊?不断地学习必定伴随着执着,而执着必得有限,转境的法门怎么会是学习呢?”

  烛火下,她的双眼闪烁着求知的痛苦。

  “因为天地宇宙是无穷的,世情人心是多变的,学习这些是没有止境的,一个人身处其中一定会生出烦恼执着,当他不以为痛苦而能够安定内心,就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大德大勇。大德者虚怀若谷,大勇者克破万难,‘有限’消退了,人就回归到了‘无限’之中。”

  “回归?”

  “对,就是回归。”

  妲己若有所思,答案好像就在迷雾之中,伸手就能够到,只是还需要再摸索摸索。

  她又开始心急了。

  她近来总是如此。

  她是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学习,去克服自己的无知,为什么如此焦虑呢?

  这真令人烦恼。

  “这太难了,哪怕是贤者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妲己想起了姬邑。

  他能做到吗?

  “妲己······”巫明抚上她的脸,像母亲一样看着她,“那要很久的。”

  巫明眼见着妲己的情绪低落下去,不再说观想的事,而是把话题引回那个龟甲

  ——那个被妲己藏起来的龟甲。

  “既然刻下了卜辞,怎么不烧甲卜问呢?”

  妲己脸红了,眼神闪烁,说话也支支吾吾的,“我怕结果不好……所以……”

  “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吗?和姬邑?”

  她的脸更红了,羞涩地点头。

  巫明掩嘴偷笑,心中升起怜爱。

  “你和他相处的如何?他素有贤名,大家都说他的仁德不下其父,周人都尊他为少主。”

  妲己一时看看烛火,一时看看巫明,言语羞涩,“嗯······挺好的,他言辞诚恳,学识不俗,为人端正,长相也端正,他还有酒窝。”

  “哈哈哈哈哈·······”

  

  巫明忍不住捂嘴笑起来,招来妲己的嗔怪。

  

  “听说他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一只天狗。”

  “对!”

  妲己难掩对天狗的喜爱,滔滔不绝地形容,巫明嘴角噙着微笑,看着她快乐地分享。

  “我看你很喜爱他啊。”

  “是啊,我是很喜爱它。”

  巫明的笑容变得更大,妲己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又感到面颊发烫。

  她曾偷偷观察过姬邑,那真是一位仁人,难怪妲己恋慕他。

  好仁者见到君子,就如草木生发,向阳而生,君子见到好仁者,就像涓滴细流汇入江河,一切善言善行都无所阻碍,妲己喜欢姬邑,姬邑也喜欢妲己,这是发自天然的喜爱。

  

  这是顶好的情啊

  所以她私下为他们占卜,可卜辞显示了“小凶”。

  她又尝试着用慧眼去看,却怎么都看不到姬邑和妲己的将来。

  这让她有些不安,她是希望两人能够在一起的。

  冀州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她和妲己的家人一样,都希望这孩子能够嫁出北地。

  毕竟,生存是那么重要。

  为了生存,人会救人;为了生存,人会害人;为了生存,人还会吃人,这些事情她都做过,而天理循环,救人的人会为人所救,害人的人会为人所害,吃人的人会为人所食。

  

  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这是天道。

  巫明看着自己的手掌出神,她已经不年轻了,她的手也不再年轻,一个身居高位、失去青春的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

  “老师,”妲己伸手在巫明眼前晃了晃,唤回巫明的注意,“我该嫁给他吗?”

  她很迷茫。

  “遵从本心,妲己,一个人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不应该被枯骨死草左右,”妲己正要开口,被巫明按住了肩膀,将出口的话正正打断,“但我还要再补充一句,面对人生大事,还是要严谨些才好。”

  巫明轻轻拍了下妲己的肩膀,对上妲己眼中的迷惑。

  “可是枯骨死草可以让人窥见天理作用之下的运命流转,既然上天已经给出启示,为什么不顺天而行、顺势而为,反而要坚持自己呢?人的有限往往会使我们做出错误的决定啊。”

  “顺从固然重要,可叛逆同样关键,一味顺从的人是不能带来改变的,”巫明爱怜地抚上妲己的脸颊,衰老的手掌贴上年轻稚嫩的面庞,“顺从的愚公不能下定移山的决心,叛逆的女娃化为精卫鸟立誓填海,总有些事情,哪怕你知道这么做没有好结果,但还是要去做。”

  她从小就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但故事并不能为她解答。

  只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人灌输的知识无论多么精妙美好,自身不去经历总觉缺失,就像筷箸不成一对,让人面对美食却无从下手。

  毕竟听说不如亲见,亲见不如实践。

  而这个实践的机会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妲己毫无准备,被砸得晕头转向。

  那天,她躲在苏全忠的窗下,等着他出门,想趁他不在的时候,把芒硝下到他的酒水里,让他拉肚子,好别再天天来打搅自己和姬邑。

  但苏全忠没有离开,反而靠向窗边,妲己能听到他行动间布帛相擦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停在她的头顶

  ——他们离得很近了,而苏全忠一无所知。

  他站在窗边,半晌没动静。

  妲己猜他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谨慎地将自己压得更低。

  她也像她哥哥一样,看向那处小院。

  

  苏全忠的小院很单调,不像她的,安置了许多花草树木,漂亮又热闹。这里只有一株梅树,树底下干干净净,没有雪,也没有花。

  她的哥哥突然对着一株梅树自言自语,喋喋不休,那些话让妲己心神震荡。

  她不由得去想,哥哥一定很难过,难过到这些话都没地儿说,只能告诉一株沉默的梅树,短暂地抒发自己的悲苦。

  他每说一句,她的悲痛就更大一分,直到占据了她小小的心房。

  这些话,家人从来不告诉她,也从没别的人来告诉她。

  

  

  她明明知道冀州有哪里变了,半真半假地以智慧不足的理由宽慰自己,放着卜筮的技艺不用,哪怕要问,也是问母亲为什么不开心,姬邑是不是良配

  ——就是这样的问题,临到卜问到时刻,还打起了退堂鼓。

  

  没人提起,她便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不去过问。

  因为她害怕,怕真的问出什么来。

  

  她和哥哥一样,都不想面对它。

  只是哥哥被逼着不得不去面对,而她还可以再躲一躲。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了,即便那人不是有意的,但她确确实实知道了——

  她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妲己看着眼前的梅树,光秃秃的,一片新叶都没有。

  万物生发的时节,它却那么落魄。

  

  她自认不是愚公,没有移山的毅力,也不是女娃,没有填海的志愿。她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女人,有一个心爱的男人,心心念念想要嫁给他,犹豫不决只是因为放不下自己的家,放不下这片养育她的土地。

  

  她是一个“有限”的人,没有大德,也没有大勇。

  

  “哥哥······”

  

  苏全忠被这一声叹息似的呼唤吓木了

  ——是妲己,是他妹妹的声音。

  

  她都听见了。

  

  窗开了那么久,他吹了那么那么久的冷风,这一刻才真正感到寒意爬上脊背,钻进他的身体。

  

  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又回来了,可这次他没有杀人。

  

  他后退几步,转身夺门而出。

  妲己听见他推门的声音,很急、很慌

  ——她吓到他了。

  

  她站起身,发觉自己的腿脚都蹲麻了,抻一抻,蓦地升起钻心的疼痛,一路从小腿爬进胸膛,霎那间把她撂倒在地。

  

  她抱着腿,想要打滚,又怕牵扯到了筋骨,只能大喊大叫,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

  

  哭喊的声音引来了许多人,这其中没有她的哥哥。

  

  那天之后,苏全忠不再来打扰她和姬邑相会。

  她甚至很少见到他。

  

  他在躲她。

  她也躲他。

  

  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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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出自陈鹤的《春日游上方寺访竹塘上人禅房》“坐来未觉禅心静,白鸟双飞入竹轩。”

  枯骨死草:这个说法出自王充的《论衡》,里面有关于武王伐纣的记载。周武王伐纣,补筮之,逆,占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姜子牙挺有魄力的,有几次周武王打退堂鼓,姜子牙开大说你这样不行听我的。)

  枯骨死草后面那一段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妲己那段“听说不如亲见,亲见不如实践”出自刘向的《说苑·政理》“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

  《楞严经》中也有类似的说法,“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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