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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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城的郊外，陆续开放了许多花。
最先开的是杏花，之后是桃花，再然后是梨花，好多好多的花，接连不断，没有穷尽，都在争抢着过日子，那么热闹，那么繁华，那么紧张。
妲己坐在马车中，敞开窗，不想错过沿途的风光。
阿汭陪着她，说一些有的没的哄人高兴的话。
“劳烦母亲费心，出来玩，还把你点来照顾我，又找了姚夫人作伴。”还有父亲，他把哥哥找来，明明哥哥都那么忙了。
“夫人挂心淑女，总念着您的事。”
妲己看向窗外，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想些什么，“······犁陵到了。”
犁陵，历陵，一字之差，让阿汭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家。
方窗之外，日光映着万物，一切都是亮堂堂，亮得晃眼，就像她记忆中的历陵一样，永远那么鲜艳漂亮。
“是啊，我们到了。”
历陵，蒲阪······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回到我的家乡。
雪龙驹矫健又温顺，哒哒的啼声，像软玉相撞，妲己在颠簸中昏昏欲睡。姬邑，他策马伴驾，就在她的身旁。
“婶婶。”
苏全忠的声音藏在车马声中，飘忽不定，分辨不清，说他不起眼吧，又那么突出
——他在和杋姚说话。
妲己瞬间就清醒了。
她想探身出去仔细听听他们的谈话，又不愿意被人发现，最后只是贴住窗沿，就像那天她偷偷藏在窗下。
可车马的声响是那么大，春日里的虫鸣鸟叫又那么密，这些隔在他们之间，把他们分得那么远。
除了那一声“婶婶”，再听不清其他。
杋姚问苏全忠，怎么一路上都不去找妹妹说话。
她心中有计较，疑心是兄妹俩闹了矛盾，旁敲侧击地打探。
苏全忠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正经回答。
没有人再问话，也没有人再回答，只有车轮轱辘，啼声哒哒，他们要往山里去，那里有更多的虫鸟，还有更多的花。
“开得真好······”
昨夜刚下过小雨，池塘里零零碎碎散着花瓣，绿水桃花，混着土腥味和草木的清气。
严惠烈站在回廊上，看着院子出神。
她来这，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老顾做个什么科仪法事。
不方便回家扫墓，多少给烧点纸钱，算是心意，就当是回去过了。
可惜在庙里转了一圈，找不到老顾，也没见到顾汉云，反而跑来看水看花。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中秋，她和穆湛青一起远远地看过，那池塘边的树只有绿叶，一点都不起眼，直到这次清明，见到了开放的花，才知道这是一株桃树。
桃树贴着水面，看样子是要往水塘的中心去，枝桠曲折，托举着粉红的桃花，如云似雾，煞是好看。
“怎么样？这里很美吧。”
妲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骄傲，却少了些快活，好像胸膛里压着秤砣，总是不轻松。她这个样子持续了有段时日，连姬邑这个外人都察觉到了古怪。
“很漂亮······淑女怎么知道这处仙境的？”
他的话把妲己逗笑，“可不敢夸耀，只是小时候和哥哥偶然发现的。”
姬邑赞叹他们兄妹的情谊，观察妲己的脸色，寻思着该怎么打探他们兄妹的事，他也奇怪，这两人近来好像生出了隔阂。
“······当然了，还有二哥哥，我们一起发现的······”
妲己的二哥哥，苏护的次子，和姬发一样，在朝歌做质子，八年没回家了。
他一下子接不上话，只能干站着一起看风景。
泉水从崖壁上流淌下来，穿过繁茂的蕨草，磨圆山石的棱角，汇聚到眼前的小泉，供养着水中的小鱼，小鱼浮潜，琢吻水面上的落红。
“我们小时候很贪玩，总要往外面跑，内城玩腻了就去外城，外城玩腻了就去郊外……玩啊闹的就找到了这里……后来，哥哥的课业变得繁重，只有二哥和我来这儿……”
咔吧一声响，有人踩断了树枝，砸醒了游鱼，惊醒了桃花。
猛回头
——原来是顾汉云。
找他的时候找不到，不找他的时候反而自己来了。
严惠烈朝他笑笑，打招呼说
——“真是巧啊。”
“真巧啊，全忠也来了。”
也不知道他在后头跟了多久。
姬邑朝他行礼，思忖着方才应该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妲己左手缠右手，右手缠左手，张开了嘴又闭上。
“······姚夫人让我来喊你们，我们打算······打算······打算生火烧点吃的！”
他撒了谎，妲己看一眼就知道。
她的哥哥们都不擅长撒谎，苏全孝现在是否有长进，她不知道，苏全忠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哥哥······”
妲己轻轻唤了一声，不说回去，也不说留下，苏全忠也不说话，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
桃花飘落到她的头上，顺着头发滑到耳边，无意中的点缀就已经很漂亮。
顾汉云伸手指着严惠烈的脸，有些不好意思，“你耳边有花。”
抬手一摸，真叫她摸下来一朵。
小小的，粉红色的，可爱又漂亮。
“你爸今天在吗？我想请他办事。”
她说明来意，顾汉云带她去找了老顾，老顾答应她，说法事能办，交给他，包满意。严惠烈问他，今天行不行，他说可以，现在就行，马上就行。谄媚的态度让严惠烈怀疑他的人品，连带着怀疑他的本事。
但不管怎么样，事情还是得办，而老顾是她在这认识的唯一一个能为她办这件事的人。
她问老顾怎么收费，老顾朝她比了两个手指头。
“两百？”
“哪能啊。”
“两千？！”
做法事这么贵啊。
严惠烈感到惊讶，她从没办过这种事，吃不准行价，两千确实超出她的预期了。
“熟客价，给您打八折，一千八！”
老顾很机灵，话一转就往优惠上说，可惜他数学不好，报错了数，给他的机灵打了折。
“八折是一千六。”
“啊？不是一千八？”
顾汉云贴着他老爸的耳朵说悄悄话，“那是九折。”
“啊？啊！九折！是九折哈哈哈······”
严惠烈抓住他的失误和他掰扯讲价，最后取了个折中，两人以一千七的价格成交。
顾汉云被老顾叫走帮着一起准备做法事要用到的物件，留下她一个人在大殿门前为这次的开花销肉痛。
一赚一花，就像充电两小时结果续航两分钟一样让人绝望。
钱！朕的钱！
她在心里大喊大叫，面上也只是对着大殿里的后土神像扬起微笑。
照她从不亏待自己的尿性，平日里没少往自己身上花钱，加上断断续续攒下了一些，实在算不上拮据，可要一下子掏出一笔超出日常花销的钱来，还是难受得要命，哪怕这笔钱是花在祖宗身上。
严惠烈还在为自己的人民币默哀，顾汉云拖着两个大铁篓子走到她面前，又交给她两大提大红塑料袋，里面满满的都是未展开的金元宝。
“就不能整点天地银行的票子吗？这多费劲啊。”
顾汉云哼笑了一声，“不行啊，底下也通胀呢，”他拍了拍塑料袋，发出结实的声响，“还得是硬通货。”
“懂了，这是下面的黄金啊。”
他一时没憋住，大笑了两声，自请帮忙，严惠烈乐得有人分担，爽快答应了。
妲己最终还是答应回到马车处和杋姚会合。
男人们把猎物剥皮分块，女人们收拾干柴，大家准备生火造饭。阿汭陪着妲己回到马车上取瓜果，杋姚在车外搭把手。
“哎，瞧瞧我，从前是多么能干的一把好手，如今都轮到你们为我代劳了。”
杋姚接过妲己递出的瓜果，开口调侃起自己，逗妲己发笑。
“那您来？”
她一弯腰从马车中钻出来，行了大礼扬手请杋姚进车。
两人一阵玩笑，声儿叠着声儿，她终于感到春天的快乐。
“淑女，别玩了。”
阿汭无奈笑道，捧着一兜子瓜果从车里钻出来，往火堆那儿去了。
姬邑看着他们玩闹取乐，也跟着温温地发笑，身边一众随侍皆偷笑，只有苏全忠不笑。
自从那天隔窗之谈，快乐就像离弦的箭，一旦离开再不回来。
欢声笑语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让他怀疑自己今生不曾做过。
笑声中妲己似乎听到她哥哥的叹息，猛然回神，望向苏全忠的方向，看到他空虚的脸上是一片白茫茫，显得他眉眼更浓，像压在白雪上的一团墨。
她的心里塞了一团乱麻，又痒又扎。
想起苏全忠院中的那株梅花，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发出了新芽。
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干活的干活，说话的说话，她取出自己的埙，吹了一曲《考槃》，杋姚唱起歌，跟着唱歌的人越来越多。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怎么唱起《考槃》来了？”
苏全忠越听越不对味，好好的吹什么《考槃》，闲得没事要学贤者隐于涧谷之间吗？
他从怀里掏出篪来，也不知道在争什么，就是不乐意听妲己继续吹下去，他要换首歌。
《匏有苦叶》的调子横空出世，打断了《考槃》。
唱歌的人纷纷改口，唱起了嫁娶的歌子。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男子如果要娶妻，趁冰还未融化时。
马上就要到春末，为何蹉跎不抓紧？
他把这曲儿、这歌儿，强塞进妲己和姬邑的耳中，把自己变成一个强势的混不吝哥哥。
姬邑和妲己都脸红了，他敢肯定，姬邑只是羞涩，而妲己是羞恼。
他又招惹了她。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你二人正好反一反，哥哥吹篪，妹妹吹埙。”
一样的，苏全忠在心里说，亲者无间，以声相和，管他吹埙吹篪，都是一样的。
“可惜我出使未带篪，不能合奏一曲。”
苏全忠把篪丢进他怀里，抬抬下巴给他递去一个眼神。
姬邑看向妲己，等待她的眼神，这次她没有害羞地低头，而是朝他抬手。
“请。”
姬邑起头，他们合奏了一曲《螽斯》。
螽斯张翅飞，夏日多衍庆，而今已春末，何日迎亲归？
他在询问妲己，而妲己没法回答。
她也不知道。
从历陵回到城中，她开始闭门不出，对外说自己感染了风寒。
姬邑来看望她，她只见过他一次。每天抱着天狗窝在屋里，在这冬天离开的时节进入冬眠，就好像它从未离开。
“苏全孝。”
严惠烈又在喊她，听声音，她今天过得不错。
她过的不错，连带着让他也感觉很好。
但他还不能接她的话茬，因为他正在水边洗脏污的下裳，身边还陪着一个孙子羽，他们在干一样的事儿。
他们总能在水边撞见对方，最开始那几次多少带点尴尬，可时间一长，尴尬也成了不尴尬。
他们互相调侃，不肯在嘴上相让，结果往往是孙子羽斗不过人，谁叫他是那个有相好的呢，总是更容易输阵。
金奎笑话他们，说他们再洗下去就要把下裳洗破。
这话传到了崇应彪耳中，大概是让他想起自己那件被苏全孝洗破的下裳，黑着脸指示苏全孝把自己的献上来孝敬他。
“他真不讲理，你可不能给他。”
严惠烈为他打抱不平，说崇应彪是拿他当儿子使唤，臊得苏全孝把脑袋闷在胳膊中发笑。
“我才不给他。”
给了他，可就没法儿换得这么勤了。
“这才对嘛。”
他的害羞包在沉默里，严惠烈先是看到他的沉默，再看到他的羞涩，这都是他一贯的风格，没什么奇特。特别的东西还藏在更里面的地方，可那太深了，他们离得又远，轻易看不到。就算她看到了，大概也不理解是为什么。
这就让他有些悲伤了。
他把这归罪于春天，毕竟“伤春”是人之常情。
他苏全孝也不过是落入俗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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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取自周朴的《桃花》“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和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天地银行那个，忘了啥时候从哪里听到的说法，印刷的票子不保值，害得是老传统的金银元宝管用，当然了，金的最好。票子当然也有用处，我家这边烧纸的时候都要混着一起烧，啥都不能少，人们说，票子是拿来打点的，我想，这搁以前叫做买路财，现在叫做手续费。
朱熹《诗集传》注曰：“伯氏吹埙，而仲氏吹篪，言其必相亲爱，而声相应和也。”埙篪合奏，乐音和谐，常用来比喻兄弟和睦，比喻兄弟和睦的经常也用来比喻夫妻和睦，so，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情义（让子弹飞的梗，小玩一下）
《考槃》：出自《诗经》。这是一首隐士的赞歌。题目就包涵着赞美的意思。《毛传》说：“考，成；槃，乐。”朱熹《诗集传》引陈傅良的说明：“考，扣也；盘，器名。盖扣之以节歌，如鼓盆拊缶之为乐也。”黄熏《诗解》说：“考槃者，犹考击其乐以自乐也。”总之，题目定下一个愉悦赞美的感情调子。
《匏有苦叶》：出自《诗经》。此诗写一位年轻女子在渡口焦急地等待她的情人过河来与她相会，在河水未结冰时能娶她为妻，在愿望未实现时，她还要继续等待下去。
《螽斯》：出自《诗经》。这是先民为祈求多子多福而吟咏的一首民歌。（姬邑在追求妲己，螽斯在夏秋时繁衍，现在已经到了春末，他在问她，啥时候扯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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