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八）

那场风暴般的驱逐之后，我的世界仿佛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身体在昂贵的药物和精密的仪器监控下，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好转”了。医生们私下里称之为“应激性代偿”，是身体在遭遇毁灭性打击后，孤注一掷压榨出的最后生机。心脏的衰竭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不再有那些撕心裂肺的绞痛和窒息，只是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的疲惫感，像穿着一件浸透水的铅衣。

医生说，这是奇迹，也是饮鸩止渴。这暂时的平静之下，是更深的隐患，如同冰封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得更猛烈。父母脸上的绝望并未褪去，只是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死水般的灰败。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却是无法消弭的恐惧和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负疚。

那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禁令，再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那个模糊的侧影，连同那个风雨夜的咆哮、碎裂声和关门声，被遗忘的浓雾包裹得更紧，沉入了意识的最深处，只留下心口那片顽固的闷痛作为唯一的印记。

时间在这座沉寂得如同巨大陵墓的房子里缓慢爬行。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按照医嘱吃饭、吃药、复健，在落地窗前看日升月落，看花园里那些被精心伺候却依旧毫无生气的名贵花卉。佣人的脚步更轻了，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个本该存在的、安静的影子。这念头刚冒出来，心口那熟悉的闷痛便如约而至，像一只冰冷的手警告般地攥紧。于是，我学会了不再去想。

遗忘是唯一的止痛药。

父母开始尝试带我出去。去剧院，去画廊，去那些顶级的餐厅。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试图用外界的喧嚣和浮华填满我内心的空洞。我配合着，像一个合格的演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疏离的微笑，看着那些流光溢彩，听着那些觥筹交错，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原。那些繁华热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无法触及，也无法引起丝毫波澜。

直到那天，车子驶过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不是商业中心，没有刺眼的霓虹和嘈杂的人流。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鲜活的气息。不是消毒水，不是昂贵的香水，也不是温室里培育出的、毫无灵魂的花香。

那是一种混合着湿润泥土、青草汁液、以及无数种花朵自然绽放的、蓬勃而杂乱的生命力。清新、野性，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这气息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我麻木的感官。心口那沉寂许久的闷痛，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车窗外。

街角，一个不大的门面。原木色的招牌，上面是几个清隽的手写字体：“一隅”。

玻璃橱窗擦得透亮，里面没有昂贵的兰花，没有矜持的玫瑰，而是堆满了蓬松的、喧闹的、色彩斑斓的花束。饱满的向日葵热烈地朝着阳光，淡紫色的绣球挤挤挨挨，雏菊和满天星像散落的星辰，还有大把大把叫不出名字的、带着露珠的草花，生机勃勃地溢出花桶，几乎要涌到人行道上。

阳光透过玻璃，在这些花朵上跳跃、流淌，将整个小小的空间渲染得温暖而明亮！这里似乎成了一个被遗忘在冰冷都市角落里的、生机盎然的小小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