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凉

北离，纳凉城，亦名纳凉关。

　　这座城巍然屹立于北方大地，南依圣女峰，得山势荫庇，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它不仅是北离王朝用以对峙南决的最大门户，更是一座奇特的城——

　　江湖武夫在此聚集，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武城；国教在此设坛布道，香火鼎盛，赋予它圣城的辉光；而重兵常年驻扎，铁甲森然，更让它成为一座固若金汤的军事关隘。

　　纳凉城，是血与火、信仰与刀剑交织的传奇之地。

　　这里的故事太多太沉。

　　回溯前世，顾剑门，一人一剑，自此孤身出关，杀入重围，将深陷尸山血海的雷梦杀硬生生背回；后来，顾剑门于此地一剑起舞，剑势破开凌云，也破开了心中的迷障，得见剑道真境。

　　放眼这一世，命运的轨迹似乎仍在重叠，未来，会有一位孤世剑仙于此成为城主，守护一方百姓；也会有人执一剑，再次闯入千军万马，而且，或许不止一次。

　　但此刻，一切传奇尚未发生。

　　眼下只是二月初，本应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这座边陲重镇却反常地被一股沉闷的燥热裹挟。

　　空气里嗅不到半分初春的清新寒意，只有沉甸甸、湿漉漉的热浪，像一块浸透了热水的厚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人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窒闷感。

　　远天之处，乌云压得极低，浓墨重彩地堆积翻滚，正在酝酿一场不合时节的狂暴骤雨。这沉重的天幕，将整座城关压得愈发透不过气。

　　城西，最不起眼的“归去来”客栈。二楼临巷的雅间内，窗户虽支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只滤进楼下市井的嘈杂喧闹，混合着更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一股脑地涌进屋内。

　　叶鼎之临窗而立，一身玄色劲装，仿佛将周遭所有的沉闷都吸纳入自身。背影依旧挺直如孤松，但连日不休的疾驰和心内焚灼的焦躁，在他眉宇间刻下了难以掩饰的倦痕。

　　他目光如钉，死死望向北方，天启的方向，那双曾映着万千星河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焦土与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他的右手随意搭在斑驳的窗棂上，旧伤未愈，新痂狰狞盘踞，指节却稳如磐石，唯有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着心底惊涛骇浪的万一。

　　玥卿坐在离他数步远的方桌旁，一袭青衫，料子上乘，却因连日的风尘仆仆而失了光泽，如同她此刻的人。容颜依旧是上元那日后的冷艳，但那冷艳之下，是一种近乎玻璃易碎般的脆硬。

　　她指尖抵着一只粗陶茶杯，杯中的劣茶早已凉透，她并未沾唇，只是无意识地用杯底在桌面上划着无意义的圈，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却又能精准地磨刮着人心尖的噪音。

　　‘你眼里只有她，可曾看过我一眼？’她心中苦涩，却用更冷硬的外壳包裹自己，眼睫低垂，视线落在桌面一道深褐色的旧油渍上，仿佛要将那污迹看穿，看入一个能隔绝此刻所有纷扰的虚空。

　　自南决北门那一夜后，她周身便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冰墙，将所有的情绪、乃至生命力都冻结其中，投向叶鼎之的余光，也只剩下纯粹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疏离。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比窗外闷热的天气更令人难以呼吸。

　　两人之间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具破坏力。

　　“还有六日。”叶鼎之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砂磨过，“她等不了更久。”

　　玥卿划着圈的手指倏地停住，杯底与桌面摩擦发出短促刺耳的一声。她仍未抬头，只冷冷道：“急有用？天启城不是纳凉城，不是单凭一把剑就能杀进杀出的地方。”

　　“那便杀到能进出为止。”叶鼎之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狠厉。

　　玥卿终于抬眼，冰封的眸光锐利地刺向他：“然后呢？让她看着你死在她面前？这就是你给她的结局？”她还是忍着心痛说出她最不想见到却又是最可能发生的结局。

　　叶鼎之搭在窗棂上的手猛地攥紧，旧痂崩裂，一丝暗红渗出，他却浑然不觉。他喉结滚动，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总好过……看她嫁与他人。”

　　“呵。”玥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是自嘲，也是难过，重新垂下眼，指尖再度开始划那无意义的圈，语气有些淡漠，却能听出更多的酸涩，“自私。”她骂他，又何尝不是在骂飞蛾扑火的自己。

　　叶鼎之身形微僵，终是无言。他无法反驳，他的确自私，为了自己的心，拖着所有人走向深渊。

　　倏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并非沉重的江湖客的步伐，也非店小二匆忙的踢踏，那脚步声极轻，每一步的起落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优雅、平稳，仿佛踩在云端，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与掌控感。

　　这脚步声如同一枚特定的密钥，骤然叩击在玥卿冰封的心湖上。

　　叶鼎之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也感知到了，来者气息非同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素白如雪的裙裾，用料是极其珍贵的冰蚕丝锦，即便在这昏暗陋室之中，依旧流转着一种清冷而柔和的光泽，宛如月华倾泻，与周遭的简陋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随后，一道身影款步而入。

　　来人身量高挑，体态纤秾合度，一袭裁剪精雅的白罗长裙，外罩同色系轻纱，行动间如雪中莲华徐徐绽放，飘逸绝尘，不染半分凡俗之气。

　　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鼻梁以下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与玥卿的眼形极为相似，皆是秋水为神，黑白分明，顾盼之间自有辉光流转。

　　然而，细看之下，神韵却截然不同。玥卿的眸是封冻千年的寒潭，深不见底，冷意刺骨；而她的眼，却蕴着一种广袤而悲悯的温柔，如同静夜星空，深邃包容，仿佛能悄然吸纳世间所有的苦痛与焦灼，予人以奇异的安宁与平静。

　　来者正是天外天的大小姐，玥卿的嫡亲姐姐——玥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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