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温实初急切的神情,甄嬛已了然他听闻了这件事。宫闱之事,永远是不长脚但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宫里的一块石头都会说话,哪怕是门缝里,也隐藏着传闻和流言。
甄嬛的眉头皱了许久,才轻叹一声:“温大人,事到如今,躲不过去了。我怕是再不能时疾染身了,还请实初哥哥费心为嬛儿医治。”
温实初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转瞬间目光又被点燃,道:“微臣可以向皇上陈情,说小主的身体仍然不适宜侍驾。”
甄嬛看着他,幽幽道:“我的病不过是用药的缘故才显病态,内里好得很。若皇上派其他的太医来为我诊治,会查出来吗?一旦查出来,结果会怎样,你应该知道的。”
温实初的嘴微微张了张,终是没能说出什么,目光呆滞如死鱼。
甄嬛瞟他一眼,淡淡道:“温大人有何高见?”
温实初默然,躬身道:“微臣,但凭小主吩咐。”
“上次是否用药,你有得选,我也是。这次要不留痕迹地痊愈,你没得选,我也是。”甄嬛示弱道:“我还需要你的扶持,要不然后宫步步陷阱,没有实初哥哥,嬛儿真是如履薄冰。”
温实初忙道:“微臣不改初衷,一定护得小主周全。”
甄嬛含笑道:“那就好。那就请温大人治好嬛儿的病,不知需要多久能痊愈?”
“不知小主以为多久合适?”温实初问道。
甄嬛思索着道:“尽快吧。如今事情闹成这样,华妃只怕会盯着我不放,若是再拖下去,时间久了,我怕会出什么岔子。”
如今事情已然成了这样,情况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她若不尽快承宠,让华妃心有忌惮,还不知华妃会做出什么事来。要是牵连了甄家,那就不好了。
温实初面上闪过一丝痛楚,但还是应声道:“小主的意思微臣明白了。最多不过五日,小主定能痊愈。”
“那就五日,有劳实初哥哥了。”甄嬛的声音带了丝坚定,立刻决定下自己最新的计划。
温实初一躬身:“小主放心,微臣这就回去准备。”说罢,他神色寂寥的出了碎玉轩,
甄嬛接过浣碧递过来温水,眉眼间的忧色,却是怎么也化不开。
这夜,皇帝留宿在春禧殿。尽管只能盖着被子纯睡觉,但有安陵容与未出生的孩子相伴身旁,那颗因太后而受伤的心,仿佛寻得了一丝慰藉。
第二天一早,上早朝前,皇帝吩咐苏培盛查一查偶遇甄嬛这事。
后宫妃嫔又恢复了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的日子,不过安陵容因着动了胎气,需要卧床修养,所以没去。
妃嫔凑在一处,说的话题从安陵容变成了如今备受瞩目的甄嬛。以华妃为主,丽嫔为辅,富察贵人偶尔搭腔几句,狠狠地嘲讽了甄嬛一通。
好在甄嬛因着身子尚未痊愈,皇后免了她的请安,所以今日甄嬛并未在场,自然没听到这些阴阳怪气的嘲讽之语。
沈眉庄为甄嬛辩解了几句,但她孤掌难鸣,终究敌不过华妃与丽嫔等人多势众。眼见华妃的怒火渐渐转移到自己身上,沈眉庄不愿与其正面交锋,只能默然闭口,忍受华妃等人的冷嘲热讽。
皇后适时的开口叫停了这场单方面的找茬,又叫众人都散了。
沈眉庄暗暗舒了一口气,跟在敬嫔身后一起回去了。
下了早朝,苏培盛就回来禀告查探的消息:“回禀皇上,奴才无能,只能查到莞常在近几日去了三次杏花林,前日未时初就出了碎玉轩,且奴才查了莞常在身边伺候的宫人,并未发现其中有人和养心殿有联系。”
“所以你查到的结果是巧合一桩?”皇帝神色平静。
苏培盛的腰弯的更深了,“奴才不敢妄言,奴才追查之下发现莞常在身边有一个叫菊清的宫女,似乎和皇后娘娘那边的人有所牵扯。”
“不必查了。”皇上心中有了定论,此事果然与皇后脱不开干系。不过甄嬛到底是被算计了,还是猜出了有人想算计她,却还是顺势而为,还有待商榷。
皇帝拿着一本新得的游记看了一下午,天色刚有暗下的兆头,侍候的宫女太监就悄没声儿地把蜡烛点上了,照亮了整个书房。
也不知是摇曳的烛火迷离了双眼,还是屋内的静谧太过浓稠,皇帝只觉一阵倦意袭来。他起身离开书房,迈入侧间,随意地往贵妃榻上一躺,整个人渐渐松弛下来。
原本只想闭目养神一会儿,谁知竟这么睡了过去。
苏培盛很有眼色地把离得近的那几支蜡烛都给灭了,又示意其余人都出去,不让他们扰了皇上的清梦。
皇帝沉入了一场梦境。梦中,他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初见纯元的那一日,彼时她浅笑嫣然,如春日绽放的第一朵花那般美好。
他看见自己与纯元成亲后心意相通、琴瑟和鸣,那是一段金樽清酒、满室温馨的岁月。
而后,画面流转,他望见纯元有孕时的模样,自己满心欢喜,甚至步履都带着愉悦的轻快。然而,梦境陡转直下,他又回到了那个凄冷的夜晚,纯元难产弥留之际,伏在他膝上低声言语,气息微弱却依旧温柔,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刻般印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我命薄,不能与四郎白首到老,连咱们的孩子也未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希望四郎日后无论如何能够善待于她,千万不要背弃她。 ”
皇帝猛地睁开眼睛,有些疲惫地将一只手臂横在自己面上遮住了双眼。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没有梦到过纯元,没想到居然会梦到纯元。
方才梦中纯元弥留之际的话,现在依旧萦绕在他耳畔。
他的确是爱纯元的,但也因内心的欲望从一开始就想着利用她。而纯元虽单纯却也聪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即便如此,她依然甘愿背负名声被毁,毫不犹豫地选择配合他,配合他的野心。这是他们之间无需多言的默契。
正因如此,他心中对纯元始终怀有一份难以释怀的愧疚。他曾以为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时间去弥补她,不料命运弄人,她竟那么早就撒手人寰。
因为纯元临终前的嘱托,所以他将对纯元的愧疚与补偿转移到了皇后身上。这些年来,有些事尽管他对皇后并非毫无怀疑,但那一句答应纯元会善待皇后的承诺,如一道无形的枷锁,于是他选择对皇后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仿佛这样,就能履行了那份未能兑现给纯元的亏欠。
罢了,既然答应纯元会善待皇后,日后只要皇后做得不是太过分,他依旧当做不知吧!
皇帝放下手臂,吐出一口浊气,有了计较,感觉自己身上那道无形的枷锁都消散了许多。
“什么时辰了?”皇帝哑着嗓子开口。
苏培盛轻声回道:“回皇上,酉时四刻了。”
皇帝坐起身,吩咐道:“伺候朕沐浴。”
等皇帝沐浴好了出来,就看到徐进良带着谄媚的笑站在一边。
“皇上,时辰到了。”徐进良领着两个小太监,捧着绿头牌。
皇帝慵懒地斜靠在榻上,任由宫女拿着棉布给他绞着头发上的水。因着方才梦到了纯元,他想起了与纯元容貌相似的甄嬛,就道:“宣莞常在吧。”
徐进良有一瞬间的愣神,才道:“回皇上,今儿太医来报,说莞常在身子虽已大好,却还不宜侍寝。”
皇帝语气懒懒问道:“还要多久?”
“温太医说约摸还需要四五日。”徐进良答。
皇帝点点头,不再多言,只道:“那就摆驾翊坤宫。”
徐进良笑道:“嗻。”
寿康宫,皇后和太后相对而坐,两人面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太后手中的佛珠捻动不停,半晌出声道:“你是皇后,一国之母,后宫不管哪个嫔妃生下孩子,都得叫你一声皇额娘,不管将来是谁当了皇帝,你都是母后皇太后,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皇后垂首道:“太后所言,臣妾不知是何意思?”
“不知?”太后目光如炬,紧紧逼视着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从前王府里那些人,为何有的丢命的丢命,小产的小产,失宠的失宠?欣常在小产是何缘故,芳贵人的孩子又是怎么没的?莫非你真以为哀家会轻信,这些不过是意外,或是华妃所为?华妃虽说性子骄纵了些,但在孩子这件事上,她可从未沾染半点。”
“太后说的是,但臣妾还是不明白,您同臣妾说这些,是为了什么。”皇后神色平淡,瞧不出半分破绽,即便被太后目光紧紧盯着,也丝毫异常没有。
而且,有些事即便太后猜到了又如何,反正她绝对不承认就是了。
太后冷哼一声:“你说听不明白,哀家就当你真的不明白吧。”顿了顿,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不过有些话哀家不得不提醒你,以免你一再糊涂,让乌拉那拉氏和乌雅氏都断送在你手里。”
皇后一愣,道:“请太后示下。”
“不敢当。”太后摆手让竹息下去,等殿中只剩下姑侄两人,才开口道:“你可知哀家为何会让竹若去看顾柔贵人此胎?”
皇后轻声道:“自然是太后看重皇嗣,心疼皇孙。”
太后眉眼间尽是讥讽:“你以为哀家乐意插手这后宫的事?你被皇帝下令闭宫养病的次日,他便亲自来了哀家的寿康宫。他与哀家言道,你送去柔贵人的赏赐中,掺了伤胎的麝香。他更是直言,若柔贵人这一胎无法保住,那你这皇后之位,怕是也做到头了。”
皇后脸色一白:“怎会?是不是柔贵人同皇上说了什么,所以皇上才……”
太后打断道:“柔贵人的确是个聪明的,但她还没那个本事能做得了皇帝的主。你可知那日皇帝同哀家都说了什么?”
“儿臣不知。”皇后说完,沉默着低下头。
见皇后紧抿着嘴唇,沉默不语,许久都未再吐露一个字,太后不由得轻叹一声,道:“皇帝说过去的许多事他可以装作不知,那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纯元要善待于你。可你若行事太过分,一旦他决意深究,这大清恐怕要再出废后了。”
皇后猛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太后。见太后神色肃然,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正色,她心中顿时一沉,明白这番话并非太后为了敲打她说的,而是皇帝真的动了这样的念头。
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交叠在一起,指尖深深嵌入掌心,连掌心被掐出血痕也浑然未觉,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那股骤然涌上的寒意冻结住了。
半晌,皇后才回神,眼里闪过痛楚,追问道:“太后,皇上他……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见皇后如此痛苦,太后本想温言宽慰她几句,可念及她素来的性子,怕她不知深浅再犯错,终是板起面孔,语气冷厉道:“这是自然,哀家没有必要骗你。正因皇帝这次捏住了你的把柄,所以,哀家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柔贵人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否则皇帝一旦较真起来,只怕哀家也保不住你!”
太后的声音虽不高,却字字如针,刺入皇后心头。
“太后,难道皇上就如此喜欢柔贵人吗?为了她,竟想废了臣妾的后位……那姐姐呢?难道皇上已经将姐姐忘了吗?”皇后声音微颤,眼眶泛红,思绪如乱絮般翻涌。
此刻,她满心皆是悲痛与酸楚,耳边嗡鸣作响,哪里还听得进去半句劝说。
皇帝为安陵容,为了安陵容腹中的孩子,竟然想要废后?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刺痛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太后见皇后陷入了执拗的漩涡,不禁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与深沉:“哀家实在是想不通,你向来是个聪明人,只要稳坐了皇后的尊位,又有谁能够越得过你去?谁又能撼动乌拉那拉氏一族的地位?你究竟为何如此执拗,为何目光如此短浅?还有,若非皇帝足够重视纯元,念着对纯元许下的承诺,你真以为你做的那些事,皇帝当真丝毫都不知吗?”
这话让皇后稍稍恢复了些许理智,她心中慌乱,声音沙哑道:“太后此言,究竟是何意?”
太后盯着皇后瞧了半晌,终于也没了耐心:“哀家是何意,你心知肚明。你怎么想的,既然不愿意说,哀家也不管了。如今你的谋算已经被皇帝发现,日后你若是再动手,只怕哀家也保不住你的后位了。回去吧,回去好好儿的想想,该如何坐稳你的后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