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衣奴才的事总算尘埃落定,该发落的人也已尽数处置干净。
这次宫中被发落的宫女数量要多于太监。毕竟,太监大都出身汉人平民,或因家境贫困,或因战俘身份而被迫入宫。
只要不曾卷入此次事端,平日里也没有犯下大错,大多没有被牵连进去,只是处罚一二,就继续回去当差了。
宫女的情况却截然不同。她们多是出自包衣家族,且仅从内务府上三旗包衣家庭中挑选而来,因而牵连更深。
被发落的宫女中,半数因自身本就不干净,另半数则因家族之过而受连累。
如今宫里的宫人,皆是从盛京调配而来,还多是下五旗出身的包衣。
皇帝是打算先遏制上三旗的包衣发展,待日后下五旗的包衣也逐渐壮大,与如今的上三旗包衣一样都开始以“包衣世家”自称了,那就可以再清理一波,为国库增加点收入,届时再换上三旗的包衣就是了。
清理的次数多了,这些奴才就知道怕了,也就知道什么事不能做了。
这些新调来的宫人虽说在规矩上略生疏了些,但好在这些人亲眼目睹了之前那批包衣奴才的下场,因而一个个做事都分外谨慎规矩,手脚也利索。
一时间,宫里再没了从前那些歪风邪气。各宫小主去内务府领东西时,无人再敢以各种借口拖延推诿,更无人敢暗示讨要好处才肯办事。
御膳房总管这次也被处置了,各宫主子去御膳房提膳时,也没人胆敢因着小主不得宠或者位份低,就甩脸子,更不敢再一个鸡蛋收十两银子。
不在妃嫔分例内的东西,如今也都有了宫规明确标定的价格为标准,谁还敢狮子大开口呢?
毕竟,前车之鉴尚历历在目,他们又怎会蠢到“顶风作案”,自寻死路?
更何况,内务府如今换了新的总管太监,是皇上亲自任命的谢成谢公公。
此人原本是皇帝身边的副侍太监,那可是皇上的人。
内务府本就管着宫里大大小小太监宫女,而新上任的总管太监又是皇上的心腹,这便意味着内务府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皇上的耳目。
底下的那些宫女太监们谁还敢像从前那批被处置的奴才一般,欺上瞒下、跟红顶白、贪污瞒报?莫非真是不要命了?
午膳后,皇帝在书房里批复折子,四周静悄悄的连一丝杂音也无。
此时高毋庸进来,看见皇上还在批折子,打了个千儿后自觉走到了一侧站定。
半晌,皇帝放下手里的朱笔,甩了甩左手拿着的十八子,问道:“可查清楚了?”
高毋庸忙躬身回道:“回禀皇上,奴才先查了柔贵人处,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接着,奴才又查了内务府送燕窝至柔贵人宫中的小钉子,只是那小钉子在将燕窝送去春禧殿的第二日便失足落水身亡了。”
“失足落水身亡?”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语气漫不经心,“还有呢?”
高毋庸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也愈发小心翼翼:“奴才随后又查了这小钉子家中的情况,但他的家人早已搬离原籍,不知所踪。不过村里有人提到,小钉子一家突然发了一笔财,声称要迁往县城谋生,此后再无人见过他们。此外,奴才还查了与小钉子有过往来的人,据一名叫小固子的小太监说,这小钉子平日勤快本分,除了与两个同乡来往密切一些,很少与其他人来往。只是,有一次小固子下值途中,偶然看见小钉子与一名面生的宫女交谈。也不知那宫女说了什么,小钉子面色很是纠结犹豫。而这名宫女并非小钉子常来往的同乡,当时小固子并未多想,只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皇帝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十八子手串,眸光幽深而莫测:“所以,你查到的结果是什么?”
高毋庸的腰弯得更深:“奴才不敢妄言。奴才顺着线索追查下去后,发现那名与小钉子交谈的宫女似乎与一个在阿哥所当的宫女芷兰关系匪浅,而这个芷兰,又与皇后娘娘宫中的一名洒扫粗使宫女是同年进宫的同乡。”
皇帝哼笑一声,淡淡道:“这关系绕来绕去,牵扯了内务府、阿哥所和景仁宫,倒是挺谨慎的。既然如此,可有抓起来问话?”
高毋庸低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为难:“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奴才不敢擅自带走问话。那叫芷兰的宫女和与小钉子接触过的宫女,在这次整顿内务府时已被拘押入牢。可不等奴才提审,她们二人皆在狱中自尽了。”
“这么说来,线索断了?”皇帝眉心微蹙,目光如刀般扫向高毋庸。
“这……”高毋庸头皮一紧,迟疑道,“也不完全没有其他发现。据牢头称,在两名宫女自尽之前,曾有一位穿着黑色斗篷的嬷嬷出现在大牢里,皆与她们二人有过交谈。只是那位嬷嬷的面容隐匿在斗篷里,无法看清容貌。但她手里持有一信物,因此牢头才未敢阻拦。”
话落,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工整的纸,双手奉给皇帝,补充道:“这是奴才根据牢头描述临摹下来的信物图案,请皇上过目。”
皇帝缓缓展开那张折叠的纸,目光落在纸上描绘的纹路上。刹那间,他的神情一滞,随即闭上了眼。
这图案虽少现于人前,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曾无意中见过一次。若是没记错,此乃太后的信物无疑。
他一直知道宫中暗流涌动,私下小动作不少,可这一次,他竟从中嗅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
那两个宫女恰到好处的自尽……原来是太后授意的啊!
他不信是太后要对安陵容动手。太后若真想对安陵容腹中的孩子下手,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太后只需隐晦的透露出对安陵容腹中孩子的不喜,这宫里有的是人愿意替她除掉这个孩子。
更何况,太后特意安排了竹若去照顾安陵容,而安陵容又对竹若信任有加,若太后想要下手简直是易如反掌,没必要弄出这么多事来。
也就是说,太后是替人善后罢了。
而宫里能让太后出手善后的,除皇后外再无他人。
思绪至此,皇帝心中微沉。
从前他要与兄弟们争夺大位时,自是希望后院平静无波,最好不要闹出事来。
所以,即便心中对有些事存了疑影,也不愿打破安稳的局面去深究。
如今,前朝战事频发,重用的年羹尧也愈发桀骜不驯,华妃也对后位虎视眈眈,他更想让后宫安定宁和了。
因此,尽管知道后宫暗潮汹涌,后妃私下的小动作不断,只要动静没有闹得太大,他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如今看来,上次他以“头风发作”为由让皇后“闭宫休养”,没能让皇后明白他的敲打,反而让其手段更加狠绝了。
更令他心寒的是,皇后做的事太后都知情,可她不仅没有阻拦,反而还为皇后善后,看来太后的确不想他子嗣繁茂啊!
也是,太后本就有“兄终弟及”的想法,又怎会愿意看到他子嗣繁盛?
她们姑侄二人在此事上还真是齐心,一个暗中布局,对他的孩子下手,一个替其扫尾,让人查不出证据来。真不愧是姑侄,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由此可见,他这次清扫包衣家族的决定果然没有错。
从前若不是宫里有那么多可用的包衣奴才,太后与皇后哪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对他的孩子下手?
好在他现在出手也不算晚,至少,今后怀胎的妃嫔们也能多一分保障,皇后再想暗中下手也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他得学学汗阿玛,日后该在每个孩子身边都安排一个他的人照看着,免得孩子又遇到各种“意外”没了。
只是太后终究是他的亲额娘,即便他心中对她有所怨怼,怪她对自己的子嗣不重视,可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仍如细密的网,将他的愤懑与无奈层层包裹。他虽有千般不甘,却也不愿背负不孝之名。
好在如今宫里清理了不少包衣奴才出去,想来太后在宫里的人手也折损了不少,短时间内应该办法再为皇后扫尾了。
不过还是不能大意了,免得这些人又死灰复燃。
至于皇后……还是得等处理完年羹尧的事再说吧!
想起容儿,他心里涌起了两分愧疚。先前说了要给她和孩子做主,可如今为了前朝后宫安稳,也只能委屈她了。
为了江山社稷,容儿应该能理解他的不得已。
毕竟她事事以他为重,又那么的爱他,怎会愿意让他为难呢?
思及此,皇帝睁开眼,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高毋庸。”皇帝看向高毋庸,吩咐道:“此事到此为止,无需再查了。不过,你让粘杆处的人密切注意着后宫的动向,朕不想看到那群包衣奴才再勾连起来欺上瞒下。还有,要多注意些春禧殿的情况,莫要让那些脏东西再送进去。若柔贵人和孩子有任何闪失,朕唯你是问。”
说完,他轻轻靠回椅背上,眉宇间带几分疲惫,却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他认为自己已为安陵容考虑得很是妥帖了,于是心头最后一丝愧疚也被压下。
“嗻,奴才遵旨。”高毋庸见皇帝又拿起朱笔继续批阅折子,躬身退了下去。
景仁宫内,皇后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茶水四溅,映出她眼底压抑的怒火。
她觉得头疼愈发严重了,如针刺般钻入脑海,而那股恨意却比疼痛更为难忍。
“莞贵人……好一个莞贵人,”皇后咬牙,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寒意,“本宫竟错估了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没想到啊,皇上竟为了她,大动干戈地整顿了内务府和后宫,发落了那么多宫人!”
一想到自己这次折损进去的人手,心中不停滴血。这些人,可是她在后宫屹立的根本,少一个都让她肉疼。
这次布局,她特意挑了华妃让丽嫔安排人对甄嬛下毒的时候,倘若事情被揭发,也能顺势让华妃背锅。
如此,既铲除了安陵容这个隐患,又可以削弱了华妃的势力,堪称一举两得。
她做了诸多的安排,每一步都算到了,可谁料甄嬛一句哭诉,竟令皇上震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快速清洗了内务府,直接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还让她折损了许多人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皇后缓缓闭上眼,声音满是怨毒。
剪秋也忍不住气愤道:“奴婢还以为莞贵人禀报了被下毒一事,皇上会如从前那般让娘娘去查此事,待后续柔贵人的事爆发出来,娘娘就能顺势把柔贵人一事扣在华妃身上。只是没想到,皇上这次为了莞贵人动了雷霆之怒,竟然下令清查内务府,可见莞贵人绝非等闲之辈。”
皇后睁开眼,眉宇间凝聚起阴毒之色,声音冷冽似冰:“是啊,本宫也没想到呢!原以为不过是个替身罢了,却没料到皇上竟动了真情。幸亏本宫得了消息,求得太后出手,否则这次清查宫中奴才,恐怕本宫的计划也会被揭穿。”
“柔贵人倒是好命!第一次因麝香过敏逃过一劫;第二次,她竟提前察觉出宝鹃的异常,抢先一步将其送入慎刑司;这次,本宫费尽心机从家中弄来了前朝秘药‘黄粱一梦’,竟然又被她躲了过去。”说到这里,皇后语气中满是挫败与不甘,“真是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身边居然有这种能人,竟连这般罕见的前朝秘药都能识破。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这次不仅自己损失惨重,太后那边也折损了许多,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安陵容下手,还不让皇上查出来,怕已是不能了。
剪秋看着皇后揉着额角,脸色苍白,知她头痛加剧,不禁更加恼恨甄嬛与安陵容。
但转念想起太后的告诫,她又担忧起来,若皇后再要对柔贵人动手,这次恐怕连太后也无力再替主子善后。
一旦被抓住把柄,即便她愿意为主子顶罪,可作为主子的贴身宫女,她的行为又与是主人的命令有何区别?
哪怕皇上没有因此而发作主子,可也势必不会再信任主子了。失了皇上的信任,主子就等同于失势。
而一个既无宠,又不得皇上喜欢,还失了势的皇后,面对众多虎视眈眈的妃嫔,尤其是野心勃勃的华妃,结局可想而知。
思及此,剪秋不禁忧心忡忡的劝道:“娘娘,皇上刚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大批宫人,咱们的人手已然不足。若此时轻举妄动,稍有不慎,后果实在难以预料……况且,柔贵人腹中的孩子尚不知男女,娘娘何必为了一个不知男女的孩子,再冒险动手?若是一不小心被……反而会失了皇上的信任,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啊!”
皇后思索良久,最后叹息一声:“罢了,此时的确不宜再轻举妄动,暂时先放过柔贵人。只是孩子生下来容易,想要养大可不容易,“意外”随时会发生,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本宫等得。”
闻言,剪秋暗暗松了一口气,主子没有被恨意冲昏头脑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