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墨色的花

时间宽裕，一行人甚至还一起吃了顿晚饭——一桌上真正的人严格说来明明只有范丞丞一个，大家却煞有介事地围桌子坐了一圈，桌上摆开楼上网红店打包的食物，看着倒叫人食欲大开。

一桌上有人有鬼有狐狸，还有个不知道是人是鬼是狐狸的江此意，居然也能其乐融融一起动筷子。范丞丞觉得实在古怪，三两口囫囵填饱肚子，恰好这时候接到另一位狐朋狗友，翟潇闻先生的电话，说闲逛来了津都商场，问问他亲爱的丞哥在不在。

说起来翟潇闻跟他还是比起前面一块来玩的三位朋友更亲近一点，他当然没拒绝，把人叫到衹畏来，然后说起自己如今的职业。

翟潇闻“你，干前台？”

翟潇闻一双眼睁得很圆，然后慢慢慢慢弯起来，最后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笑。

翟潇闻“丞哥啊丞哥，你，干前台？”

衹畏岁月静好的空气被打破，他乐得直不起腰，满嘴就仨字，“你？”“前台？”

范丞丞脸色很黑，非常黑，在他想要出手以一拳打断对方的乐不可支的时候，后室的门打开来，江此意与赵月桂走出来。

赵月桂“姑娘，就早点去吧，我想看看她。”

江此意冷着脸沉吟，没注意到前台边上站着俩人。

经过整天的逗留，范丞丞意识到，她不是给每只鬼失了术法，而是衹畏有着结界，进入此界的鬼魂都会现形。因而，翟潇闻看见了赵月桂。

这没什么大不了，老人出现在密室逃脱店里虽然格格不入，但并不犯法，问题在于，他认识赵月桂。

他冲上前去。

翟潇闻“您，您是胥也的奶奶？”

翟潇闻的面皮生得姣好，俊朗之间凝着文气。他虽然也算纨绔，但平日里拿捏着绅士气质，很少有这样慌不择路的时候。

赵月桂一怔：

赵月桂“你认识小也？”

慌不择路的男人突然回神。

翟潇闻“……您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江此意见势不对。范丞丞已经是一个意外，衹畏的秘密不应该被更多人知道。她抬手，想要施一个提取记忆的术法，手却被赵月桂牢牢拉住。

赵月桂“小伙子，你认识小也，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翟潇闻“啊，不是，这……”

翟潇闻兜不住风度，他的大脑处理不过来眼下的情况。

赵月桂就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转身双手握住江此意的手：

赵月桂“不要再耽误了。姑娘，我们出发吧。”

在衹畏，她能够被看见，但她仍然是鬼——鬼不太记得俗世的礼貌，也不会有什么耐心。

江此意又看了翟潇闻一眼，待会再处理也不晚，她有的是法子。

范丞丞从前也遇见过鬼求他办事，不过他这人善心很少，加上有的鬼所求实在强人所难，杀人放火都有鬼求过他，实际上，他甚少施以援手。这回倒不同。跟这模样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刻薄的老太太共处一个下午，他不是善心作祟，对于江此意要怎么帮这个老太太，他好奇心蠢蠢欲动。

所以当她要念什么咒语的时候，他打断施法：

范丞丞“我也要去。”

江此意张口就要拒绝，她讨厌麻烦，谁知道那人捏着她的营业执照，嘴角撑着潇洒不羁的笑容，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万恶的资本家，到底谁是老板？

她把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终于发动她瞬间移动的本事，谁也没注意到翟潇闻也悄悄趁此机会抓住了范丞丞的衣角。转瞬，四人一并出现在一处民居里头。

这会正处凛冬，天黑得早，但眼下不过六点多钟，房子挺大，大大方方三间卧室，暖融融的烧着地暖，里头却一对母女，大约刚用过饭，赵月桂介绍了她们俩，岁数大的是妈妈余香君正洗碗，岁数小的当然就是她的孙女，胥也，独自在房间里坐着。四人当然不能大大咧咧空降在人家家里，范丞丞低头看，江此意用了术法，常人看不见他们。

赵月桂“我儿子呢？”

赵月桂在房子里绕了一圈，没找见房子里第三个人，也没找见一点男性的生存痕迹，就连她记忆里挂在主卧的儿子儿媳两口子的结婚照也不见了。

江此意不做客服，没有解答的义务。小卧室里，胥也坐在书桌前摆弄着什么，她就大大咧咧坐在人家床上。

倒是翟潇闻，他看见胥也就出了神，回神的时候，范丞丞踱步去客厅，卧室里就只剩下他一个男人。饶是谁也看不见他，夜探香闺属实不是君子所为，他虽从不自诩君子，到底束手束脚，在这少女心洋溢的小房间里，看见墙上的明星海报，看见白色点缀小花的被子枕套，他浑身不自在。

他熬不过自己仅有的丁点良心，转身想出去，一抬眼，坐在书桌边上的女孩囫囵抹了一把脸，他视力很好，看见那眼角一闪而过的晶莹。

时隔九年，乍见孙女的喜悦一瞬间被冲淡，赵月桂有些仓皇。她比翟潇闻更快一步猛上前去，手搭上胥也的肩膀。

赵月桂“小也，怎么了小也？”

手穿过了她瘦削的肩，说出口的话与她一样，不过一团空气。窗外有车鸣笛，比她声音更重许多。

胥也当然充耳未闻，眼泪越聚越多，一只手擦不过来换成两只手，还是不够，一滴两滴的泪水，大颗大颗像珠子，坠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张写满隽秀字迹的信纸上面，一团一团洇开成墨色的花。

赵月桂呆呆的，才发现原先九年前不到十四岁，还有些婴儿肥的孙女长高许多的同时也消瘦许多，消瘦到承载不住这样多的泪水，后来哭着在书桌上缩成一团，低低的呜咽，像彷徨的小兽。然后呜咽聚敛，变成悲鸣，变成声嘶力竭，变成一场浩荡的崩溃。

厨房里的余香君好像全没听见，或者说全没在意，仍旧收拾着锅碗瓢盘，除了哭声以外，只有沉默，沉默在空荡的房子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