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桂又转身向江此意,双手去抓她的手:
赵月桂“姑娘,姑娘,我求求你,你让我跟她说两句话吧,你让我问问她……”
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竟然这样卑微地恳求一个人。
书桌上摆着胥也旧时的照片,年轻的女孩笑出一双弯弯的月牙眼,那张脸此刻挂满泪水。
江此意“阴阳两隔,我没有办法。”
江此意的话如此不近人情。她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其中躺着一片冷酷而平静的海洋。翟潇闻按捺不住,如果不是顾忌她刚才几秒之间展示的本事,几乎要张口诘问她。
赵月桂的情绪激动起来:
赵月桂“可是她受了委屈啊,我不要托梦了,求求你,就让我给她擦擦眼泪也好。”
黑色的风云在她眼底席卷。江此意不知她与孙女情深至此,几滴眼泪能换她咒怨乍起。她收起懒散样子,转眼出现在她身后,一双手拂过那双眼。
江此意“别问了。去吧,去亲眼看看。”
泛着冷意的女声放软了语调,落在耳边如同一首自天际远道而来的天籁。
老人的身体僵立在原地,双眼圆睁却仿佛陷入沉睡。
翟潇闻瞪大了眼:
翟潇闻“你对她做了什么?”
江此意“真是令人厌烦的好奇心。”
江此意往他额间点了一把:
江此意“那你也去看看吧。”
翟潇闻只觉眼前有稍纵即逝的白光闪过,他好像感受到有极快的什么不断与他擦身而过,然后他再次静止,房子仍旧是眼前的房子,只是天光大亮,窗外枝丫摇曳,夏日繁茂。
他知道,不是当下的时间了。
胥也仍坐在书桌前,看上去稚嫩许多大约,是他们相识的年岁,脸上有些肉。她哼着歌,一边写作业一边摆弄手机,似乎心情还算不错。
身后有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传来,这也是翟潇闻见过的人,一个中年男人,赵月桂口中她的儿子,胥也的父亲,胥行满。男人也带着笑:
胥行满“小也,跟爸爸去订蛋糕吧?”
两个人很快收拾好东西向外去,翟潇闻的身体不受自己支配,也随着他们外出。从房子也能看出这家的经济条件还算不错,去的也是津渡有名的高档蛋糕店。
胥也显得很高兴,在柜台前面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在几个蛋糕之间摇摆不定。而男人站在她身后,不时摆弄手机,嘴角也扬起来,但显然不是为了蛋糕。
胥也“爸爸,爸爸——”
胥也回头叫他:
胥也“我选好了。”
于是两人到柜台前结账,胥也细细地叮嘱蛋糕的细节,最后再嘱咐蛋糕上的题字:
胥也“就写,‘祝胥也十四岁生日快乐’。”
翟潇闻终于明晰了他所在的时间线,这是赵月桂过世的半年后,胥也的十四岁生日之前。
两人又在商场里头逛了逛,买了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全程男人漫不经心,但待女儿还算不错,她张口要的全买下来。
然后回家,这会初夏,暑热初见端倪,胥也钻进卫生间洗澡,男人坐在厨房里继续摆弄手机,翟潇闻就坐在他的对面。
他终于知道男人在做什么,一条一条充满爱意的消息发过去,汇报着和女儿的行程,对面说你真爱你女儿,他立刻发去语音表忠心:
胥行满“但是我爱你,最爱你。”
这样的甜言蜜语,怎么可能发送给他法定的妻子余香君呢。
一阵热烈的愤怒在骨血里极迅速地窜动,但是在男人沉浸于爱意里面的时候,翟潇闻先他一步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房子大,很空旷,但厨房离卧室不算远。这样的距离,一扇玻璃门的门板,隔不住他示爱时的音量。
然后,他在厨房的门后,看见一张年幼的、苍白的脸。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没见到胥也,他终于知道,怎么选了那么久的生日礼物没有送出去,他也终于知道,怎么再也没见过胥也过生日。
时间极快地变换,翟潇闻看见东窗事发那一天余香君的声嘶力竭,看见期末考试前一天的深夜里躲在满房废墟里手足无措的胥也,看见支离破碎的一个家,看见十一楼的窗户洞开,胥也坐在窗边,一双细细的小腿探出去,风经过她散乱的长发,经过她那一方小小的书桌,掀起桌上的信纸。
他走过去,信纸上是秀气的字迹,第一行写着,“亲爱的奶奶”。
她说,奶奶,我过得不好,你带走我吧。
那年突然变得冷冽,突然远离他的胥也,就这么在信中写下令人绝望的言语。
赵月桂没有来带走胥也,余香君闯了进来,她用此生最大的力气把她扯进来,没注意到按住了她手腕上初初结痂的伤口,再度鲜血淋漓。
好残忍。
翟潇闻第一天认识江此意,终于知道世界上有这样残忍的女人,将一个少女爬满荆棘的人生,展开来给她的奶奶,她曾相识的人来看。
男人的背叛毁了余香君,余香君被疾病控制,她无法再打起精神照顾还在成长关键期的胥也,她收走了胥也的手机,把胥也控制在看似很大的房子里,隔绝了她一切的社交和娱乐活动,然后把自己的手机塞进她的手心,要求从前文雅的小女孩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的父亲,任她的父亲在那一头对她破口大骂。
翟潇闻不知道赵月桂要怎样看完这九年,第五年到来的时候,他已经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面前糟糕的生活让他感同身受,如同一张细密罗织的网扑面而来。
第五年中,胥也终于高考,她逃离了这个家,也逃离了翟潇闻的世界。
她在大学校园里开始交朋友,开始有人追,开始变得开朗爱笑,然后又开始渴求失落多年的父爱。
她生了病,男人说得空了就来看她。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他的消息,阔别多年的父亲说要来看她。
她兴致勃勃地前去,然后看见苍老了的父亲,和身后珠光宝气的女人。不陌生,甚至很熟悉。
翟潇闻又看见了十四岁那年那张苍白的脸。
胥行满“小也,叫人啊。”
胥也“叫什么啊?”
胥也微微笑着。
胥也“叫表姨吗?”
男人再婚,娶的是余香君的表妹,板上钉钉的亲表妹,从前逢年过节,他们还会坐在一桌上一起吃饭。
原来也不是专程来探她早就结束的病,只是女人没来过她上大学的这座城市,他陪她旅游,顺便见一见不知几年没见的女儿。
胥也落荒而逃。
也许她该给面前假作慈爱的两人一人一巴掌,可她的期待和自尊一起碎了满地,在陌生的城市里,她转身,向人群逃。
原来她从未痊愈。
连翟潇闻都以为她被十八岁以后的自由治好了。
原来她从未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