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恢复清明，翟潇闻见到久久不能回神的赵月桂，也见到沉默的范丞丞。很显然，后来范丞丞也进入了这场回忆。
翟潇闻有点讨厌江此意了。他知道胥也的自尊心，她不应该把这场不堪的回忆暴露在这么多不相干的人面前——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可是他与江此意对上双眼，对上那双无比清明的眼。像在深海浸泡过上千年一样清澈，那其中有泠然冷意，也有不谙世事。
他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懂这些。只是有人想知道，她就告知。
他重新看向赵月桂，那个苍老的鬼魂，他第一次知道鬼魂也会流泪，从苍老的眼眶滚落，一滴一滴。
她从身后抱住胥也，她知道胥也感受不到，她完全抱住她，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哭得声嘶力竭，又无措得像孩童。
她保护不了胥也，她什么也做不了。
江此意“她睡着了。”
江此意张口。
江此意“现在，你要入梦吗？”
赵月桂也看到了胥也的信，她没有犹豫，点头，然后眼前光芒忽现，她沉入胥也的梦乡。
她没想到，梦里是她的旧房子。家中从前并不发达，她很早以前住在村里，后房临一条长长窄窄的河。
她坐在从前常坐的炕沿，抬眼向外看，窗外是淋漓泼洒的夏，河边一排杨柳树，蜿蜒成柔婉一场晴日。
胥也坐在院里草席上头，手里捧着半个很大的西瓜，一勺一勺挖着吃，面前还摊开一本书来——赵月桂想起，她从小很爱看书，刚识字的时候看童话绘本嫌无聊，能和她一起看一上午的报纸。
这一会的胥也不是开蒙的年纪，看着倒像是小学的样子，面前摊开的是一本作文书，上面排列组合着其他孩童的文字，也让她看得笑眼弯弯。
正这时候，大院的铁门传出声响，胥行满与余香君先后走进来。
胥行满“小也，快来看看爸爸妈妈给你买什么了？”
她就立刻蹦跳着前去，玩具、书籍、衣服，小女孩的梦想堆满眼前，她笑得像银铃随风轻响，然后接过最期待的大蛋糕。
女孩欢快的步子噔噔噔地传来，胥也终于正式出现在赵月桂面前，迎面的风带起她的长发，那张小脸终于如同照片上一样，露出月牙一样弯的笑容。
胥也“奶奶你看，是我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眼泪比笑容先一步蜂拥而至。赵月桂几次说不出话来，在胥也起疑之前，她从炕沿下来，将蛋糕接下来，然后抱起胥也。
赵月桂“好，好，小也高兴就好。”
小也高兴就好。
简单快乐的生日，胥也许下愿望。赵月桂作为梦里唯一有意识的人，她能听见她的愿望。
她说，她希望爸爸妈妈和奶奶永远陪她过生日。
蛋糕上的烛火好亮，赵月桂老花眼还是那样严重，眼前朦胧再朦胧，她看不清什么了。
这场梦很悠长，转眼入夜，胥也和赵月桂一起躺在床上。
赵月桂打着蒲扇，胥也问她，奶奶，你想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赵月桂“快乐吧，快乐的人。最好勇敢一点，不勇敢也没关系，只要快乐、长久地活下去就好。”
她本来以为，在梦里见到胥也，她就可以把打好腹稿的内容都说出来。她想让胥也坚强，想让胥也走出来，想跟她道别，到最后，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只剩下凉凉的一片。
弦月在云彩里摇摇晃晃，老半晌，旧时钟在墙上敲了几百下，赵月桂以为胥也在睡梦中陷入睡梦，终于又重新听到她的声音。
胥也“奶奶，我的生日愿望不会实现了对吗？”
赵月桂猛然转头，对上年幼的小女孩不该有的一双清亮的眼。
胥也骤然睁开眼，深夜了。
她坐直身子，眼前的信纸空空荡荡。
她扭头看向窗外，外面是一弯弦月，缩在云彩里，摇摇晃晃。
九年来，奶奶第一次入她的梦，她却前所未有地对自己的直觉有信心——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赵月桂离世的第二天就是除夕，津渡这两年放松了禁止烟花的政策，这儿又是郊区，所以很多人铤而走险。
二十三点五十九转向零点的一瞬，有人提前点燃新年的祝福，一团又一团的烟花升上天空，有如星火绽开，遮蔽月亮。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胥也重新站在窗前，站在十四五岁时她差一步一跃而下的窗前。
胥也“奶奶，新的一年又要到了。”
你让我的生日愿望落空，我却想让你实现愿望。
我会做一个快乐的人。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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