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弥长到二十岁,第一次摆脱父母单独出游,一路南下至云州,在这看见四季如春,看见雪山清寒,看见湖水之上天光泄,她才知道,在云州,闻见风都自由。
她也爱美,路过少数民族服装租赁的店铺,看见衣架上挂着一套民族服饰,大体是黑色,裙摆上绣了大团的凤尾花,裙上细节处点缀银饰,她看着便心动,于是走进去,不多时再出来,已是少数民族姑娘模样。
说来也是运气好,来时正赶上当地民族节日,夜间要办一场篝火晚会,她索性换了行程,在古城里兜兜转转,静候夜幕降临。
古城里铺上石板路,这时正逢新年时,人来人往挺喧嚣,但正有烟火气。温弥停在路边看小摊上贩卖的首饰玩具,里头有几面狐狸面具,她看得喜欢,拿起其中一个来问老板价格,老板说反正是卖不出去,不如送她。做大学生的,没有不占的便宜,她对着摊上镜子戴上面具,喜气洋洋直起身子来,一时忘形,正撞到身边人。
温弥“对不起对不起……”
匆匆抬头看,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与她一样脸上戴了一个狐狸面具。
他摆一摆手:“也是我没注意到,不好意思。”
也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来往行人许多,窄窄的街巷里容不得有人停留,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温弥对着手机将面具好生戴好,再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黑。
古城里溪水蜿蜒,两岸升起灯盏,如银河坠落。
也不必着意去寻,只需要随人流裹挟前行,温弥很快找见篝火晚会的地儿。人群中央升起明亮炙热的火焰,当地人与游客手拉手,唱歌跳舞,歌声比火焰窜得更高。
温弥挤进人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抓起手,唱的是听不懂的歌谣,跳的是没跳过的舞步,云州气候温和,新年里还是冷冽一些,眼下,那冷全被火光驱散。
听当地人说,今儿的节日源自于两千多年以前在这的一场保卫国土的战争,当年那位将军把和平带来他们的家乡,自己却永远睡在了这片土地。按照族里的习俗,要点燃篝火照亮夜空,要大声唱歌,要用力跳舞,他回家的路才更平顺。
“可是,将军死掉了这么难过的事,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开心地举行仪式呢?”有小女孩问。
温弥“这大约就是那位将军想看到的吧。”
温弥接触历史不多,但她想,盛世太平、阖家欢乐,浴血杀敌的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扭头,又看见那张狐狸面具。男人点一点头:“是啊,那场仗打了三年,也只有看见这样场景,他才能安心。”
他又看向温弥。
“嗨,又见面了。”
他拉起她的手重新进入队伍里,两个人在一群当地人里融入得天衣无缝,人一生难有几次这样酣畅淋漓,这一夜,温弥唱到喉咙沙哑,后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勉强回到民宿,次日舍弃了上午行程,干干脆脆睡到日上三竿。
今儿要去云州另一个小城,她下楼退房,前台是个生得极好的男人,剑眉英挺,双眼明亮。他接过房卡来,在她转身时,叫出了她的名字。
“温弥,你唱歌很好听。”
她转过身来,几分讶然在再次打量他过后成了了然。
温弥“是你啊。”
狐狸面具。
他向她伸出手来:
严浩翔“严浩翔。”
跟历史上的那个小将军同名——温弥昨儿回了民宿之后查了这段史料。没想到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但更巧的事儿在后面,比如说严浩翔只是在给家里打寒假工,开学以后回津渡读研究生,再见温弥成了她的学长。比如两个人都拿了云州的照片交上摄影大赛,一来二去熟络,最后变成了恋人。
比如迷迷糊糊,温弥接受了严浩翔的求婚。
她觉得这事儿有点不真实,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已经跟严浩翔辗转挺多地方挑选婚纱,一件接一件,过眼都不喜欢。
结婚的事,除了期待以外,就只剩下烦恼。
两个人都是叹气,从这一家婚纱店出来,面前摆了个另外的店铺,叫“衹畏”。
温弥“这是什么店啊?”
严浩翔低头在手机上查找,不多时有了答案:
严浩翔“密室逃脱,评价还不错——你想玩吗?”
温弥“算了吧,还没心情。”
温弥摇一摇头,目光转移,看见边上另一家店,裁缝店。
温弥“哎,我们去那里面看看找找灵感吧!”
她行动力满分,拽着严浩翔就往里钻,倒是严浩翔,皱着眉头又打量了店铺一遍。
严浩翔“它刚才就在这里吗?”
店里陈设很简单,似是新店。柜台后面站着个袅袅娜娜的漂亮女人,与刻板印象里的裁缝不一样,年轻得不同寻常。
她看见两个人来,微微笑了笑:
“欢迎,两位有什么需要?”
两个人便面面相觑——这儿可不像能定制婚纱的地儿。
女人却没在意两人的犹豫:
“要是没想好的话,我有东西推荐给你们。”
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大红的衣裙来。这是一套古装嫁衣,用现在的话来说可以叫“秀禾”,只是比温弥见过的所有秀禾都更精致,大红的锦缎触手柔滑,裙上以金线勾勒,绽开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璀璨夺目。
温弥“好漂亮……”
她看得失神,然后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温弥“就要这件了,好不好?”
中式婚礼啊,其实她也很向往。
严浩翔怔怔的,伸出手来摸了摸那衣裙,半晌,慢慢点了点头:
严浩翔“好啊。”
温弥“多少钱啊老板?”
女人把裙子塞给他们。
“有缘人,不要钱。”
真是古怪。严浩翔留了个心眼,隔了几日又到这店附近,衹畏仍旧热热闹闹,旁边是一家快餐店,问起来在这开了几年,生意从来很好。
温弥“这裙子不会有什么说道吧?”
温弥有点踌躇。
“温弥!”
两人正合计之时,却听得前方一声响亮的招呼。
来人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人,上来就要握温弥的手,被她一把躲开:
温弥“你是……?”
“你忘记我啦!”
男人一抚脑袋:
尹时清“我,尹时清,你表哥啊!”
温弥给老妈发去消息,还真有这么一门远方亲戚,索性给他也塞了一封请柬,喜事嘛,多多益善。
但衣服的事还是放不下心来,他们都实在喜欢这裙子,又担心里头有什么玄妙,两人思来想去,一路问上池山寺去。
远远的,就看见一年轻姑子站在门前,对其他来往香客都是立在原地礼貌行礼,唯独见他们俩,她走上前来:
“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温弥入柴房去,不知不觉伏在桌上入梦,前尘往事忽而涌入脑海,铺天盖地织就2200年旧事。
醒来时天色晚,门被叩响,随后是严浩翔跌跌撞撞而来,身影还摇晃,至她身前,他单膝落地,一张脸埋进她怀中,一时之间不敢与她对望。
温弥“阿严……”
她想起那年从池山寺下来时求得药方,他也这样进来她的房间,问她要不要嫁他。她从来没有拒绝他。所以她看着他,下意识呢喃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他抬起头来,那双明亮的、几度灼伤她的眼,此时此刻晕起整片的红。
严浩翔“弥弥。”
曾经相恋的人,千回百转以后,仍能以那一眼相认。
严浩翔一手扣在她后颈,她顺从他的力气低下头,室内烛火跃动,他们的吻映在柴房纸窗上,滚烫、缠绵。
温弥闭上双眼,仍有一滴泪,晶莹剔透,顺脸颊落下,落进他的衣襟。
他以温热指腹拭去她的泪滴。
严浩翔“弥弥,不要哭。”
他笑起来。
严浩翔“这一次,我会迎娶你,我们会在一起。”
她紧紧搂住他的颈子,几乎要让骨血缠绕。
温弥“好啊。”
温弥“严浩翔,不要再食言。”
严浩翔,虽然不知道早就应该魂飞魄散的我如何与你重逢,但既然如此,让我贪心。
严浩翔,就让我们逃开命运,就让我们逃开天道。
严浩翔,上穷碧落下黄泉,就让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