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是漠轻带两个人入内。
前面是两个女人并排走着,范丞丞落后一步。她们并无对话,但瞧着就是不太生疏,他后知后觉,两人肩膀偶尔相触,没有陌生人会捱得这样近。
与他先前每一次来不一样,漠轻没有带两人入禅房,三人一路穿过整座寺庙,间或有修行者向他们施礼,一路行至池山寺的最后面,这里有一道小门,他曾闲逛来过,常年落着锁。
漠轻打开门,将两人让进去。
门外是一道密林,生长着诸多参天古木,与池山寺外萧索的早春不同,这里的树木生长繁茂,满眼青葱。
范丞丞后来左思右想,不记得池山上有一座当日他来时梦见的凉亭,如今终于得见。
遥遥看见亭中有一身影,他心中有猜测,但并不能看清。倒是幽幽茶香清冽,一路飘摇过来。
“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女人懒懒的声音传来,声线动人。范丞丞终于确定,这就是那位给了他碧玉珠子,也宣告他生命将要告竭的碧沧神君。
江此意淡笑。
江此意“我还以为是神君不愿见我呢。”
三人上前去,亭下之人容貌终映入眼帘。女人面容姣好,正垂眸品茶,余光见到人至,她向后张望,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最终还是挑起了嘴角。
“我要是真不愿见你,就不该把你放出来。”
她看见范丞丞。
“是你啊,快请坐吧。”
真见着那位只存在于传说里的碧沧神君,范丞丞心中本还有所震颤,不想那人撂下茶杯来,对着江此意就是一长串的抱怨,说是天底下最好的茶她全泡过了,没有手艺,再好的茶也泡不出好味道。
江此意对神君也没有手下留情。
江此意“是啊,这么好的碧螺春,被你这么一泡,在路边也就三块一瓶。”
说着,她手下却忙碌起来,先净手,其后纤纤十指摆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再回神,范丞丞手中已是一杯茶香四溢的碧螺春。
他不懂茶道,但几度跟随父亲应酬,见过独好这些的老板们,也见过茶楼里最好的茶艺师,纵他再门外汉,也知那些人全不及面前女人本事半分。
神君显然很是懂行,捧着茶杯,眉眼都带着愉悦。
“几年了,我就想这一口。”
茶至七分满,旧友重逢也便开始。津渡敬仰千百年的碧沧神君就在眼前,四个人里只坐了一个凡人,她们却无半分回避的意思。碧沧神君的名号是录芩,漠轻也并不叫这个名,大名是闵敏,只不过神仙行走在寺庙里,取一法号掩人耳目。
闵敏与江此意同样,都是碧沧神君座下修炼的玄女,而这也是他们带来的那个小小婴灵往后的归宿。
录芩“你倒还惦记我手底下缺个人。”
小婴灵,实际还没有人形,不过是从江此意袖中到录芩袖中,若说做一位成熟的玄女,恐怕还有漫长的时光要过。
江此意“我知道你会心软。”
江此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脸,范丞丞看得有些怔。自他们相识起,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神情。衹畏的老板打着生意的名号渡了无数魂灵,却总是冷淡而倨傲,只有在此,她似乎有所松懈,笑得很肆意。
想来也是,若她也如他的表外甥女一般自小就留在这神君身边,恐怕两人早如亲姐妹一般,如师长如友人,亲密难以割舍。
只是她似乎并不能在此久留,一盏茶尽,她起身告辞。
录芩竟也站起来,将他们送至那扇门前。
江此意看着她,有所沉吟,最终还是开口:
江此意“他很好,日日睡得长,元气恢复得很快,想来再有两年就能恢复如初。”
录芩点了点头,却没顺着她的话多做询问,反而又看向范丞丞,目光逡巡半晌,最后重新与她说话。
录芩“人间的事,生死有道,你不要再插手。”
江此意愣了愣,不知她话中含义,她却只摆了摆手:
录芩“去吧,我会好好照料这小婴灵。”
范丞丞“我还会再见到它吗?”
这是祝枝瑶留在世界最后的生息。
录芩“要修炼成玄女,动辄千年。”
录芩“但是有缘自会再见,相信羁绊吧。”
话落,江此意略施了一礼:
江此意“我会尽力早日归来。”
录芩“回来有什么好……”
录芩转过身去。
录芩“山中日子长,不必急于一时,人间那样大,你且好好看一看吧。”
享人间数千年供奉的神君身形窈窕,容貌仍如二八少女,即便只留一个背影,也能见其昳丽。只是此时,恰好的微风吹过来,拂过她长发,卷落木上几片叶子,徒留满地落寞。
一片叶子恰好随风而来,江此意接住。她呆呆立着,口中喃喃:
江此意“……沧海苑的叶子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