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灯亮起,范丞丞不知自身何种境地,只知眼前是大梦一场,迷雾重重中他步履向前,视线渐渐清晰,才知身在沂泊群山之中。
但不是今日他所见之在暴雨之中苦苦挣扎的沂泊群山。眼前山中枝繁叶茂,夏意扑面而来,微风缱绻,卷起虫鸣千百声。
忽闻一声虎啸,山林动荡,他下意识将身躯掩入葱郁树木,就见一白虎身躯庞大、遍体鲜血,跌跌撞撞而来,身后是数十健壮男人,个个身着粗布短打,手中持刀剑弓箭,想来应是猎户。
范丞丞想起沂泊群山之中确有一於菟山,“於菟”,意即老虎,据记载,古时此山的确常有老虎出没,当日温弥也曾提及,只是山中老虎到近现代已然绝迹,想来他此刻也绝不在正常的时间当中。
寻常三五人绝非老虎对手,但今日来的有数十人,老虎已然遍体鳞伤,一双幽绿的眼睛都尽是鲜血,显然落入下风。好在它似乎十分熟悉山中地形,在这附近兜了几个圈子,留下血迹混淆视听,最后一闪身钻入某一处洞穴之中,洞口有植物掩映,追过来的一行人来来回回找遍也未曾找到,皆是颓丧模样:“可恶,让它给逃了!”
跟大虫大战一场,这些人也是筋疲力尽,其中几个还受了不轻的伤,好在他们看上去准备充足,随身携带了伤药,索性就地休整。
范丞丞已经意识到他们看不到他,也就心安理得原地坐下,细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好寻找些自己为何在此的线索。
原来这於菟山下是津渡底下一个小县城,唤作溪江,县中大多数人捕猎为生。到这时,於菟山中老虎已然十分稀少,十几年间猎户苦寻不到,一年以前偶有人遇见这只白化老虎,知它皮毛必定珍贵无匹,当即起了心思,呼朋唤友前来捕捉,不想头一回来的三人压根不是对手,三人之中只活了一个,跌跌撞撞跑回去报信,其后便先后有许多人来此意欲捉拿,这虎手中人命已有几十条,这次溪江县官府终于不得不出手,派了这些精壮青年,上是诛虎以平民心。
听完这前因后果,范丞丞不由冷哼一声。这白虎虽然凶猛,先前却从未主动伤人,是那些猎户心生贪念,一个接一个前来送死。如今更是冠冕堂皇,说是为民除害,其实大家心里明镜一样,分明是溪江的县老爷也想把这虎皮往上献一献,好换一条更平顺的仕途。
好在这虎的确聪明,直到日薄西山,恐山中入夜危险,这一队人不得不撤离山中。附近再无人声,洞穴中窸窸窣窣,那白虎钻出来,动作却全不似白天时有章法。
范丞丞走近一瞧,虎的双眼血迹干涸,光芒尽失,想来已然是瞎了。
他叹息,说这天地万物有灵,唯独人类造孽颇多,一口气未曾出完,忽听一道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老虎当然也曾听到,下意识又想要躲回洞穴中去,这一回失了视力,它却是自己也找不见了。
范丞丞不知自己为何在此,但既然梦中得见此事,想来也是有缘,自不愿见这老虎命丧于此,可他不过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那道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眼前。
夏夜晚风柔婉,暮色在她曳地的裙裾里沉降,月光沿着月白色披帛攀援而上,星河融化在那湖蓝裙摆之中。林间薄雾蜿蜒在她双瞳剪水,腰间玉环随步履轻轻摇动,撞出轻灵歌谣,纵夜色深沉,萤火微光之下,伊人貌美,一面倾城。
范丞丞“……此意。”
见到几百年或千年以前的江此意,他终于知道自己怎会到此。
江此意不知她不见处有一双何其深情眼眸注视着她,她先见到的是拿仓皇要逃的老虎,眼眸儿一汪水意立刻要流出来。
江此意“可怜的小家伙……”
范丞丞哑然失笑,身上背负几十条人命的老虎竟也是小家伙。此时的她比后来的她稚嫩许多,悲悯写在脸上。
她蹲下身子来,鸦青色长发绾在耳边,发间斜斜簪着两支水晶步摇,银丝流苏自其上垂落,随她动作轻轻晃,在耳畔折出细碎光芒,也不及她目光中光亮晃眼。
她探出一只手腕到白虎背上,那上头伤口最深,手臂长的口子深可见骨,直到此时还滴滴答答流着血。她似是想要帮它止血,怎奈白虎防备心极重,察觉到人类的靠近,立时回身张开大口,幸好她反应迅速堪堪躲开,却被它尖利牙齿带到腕间碧玉珠手串,颗颗珠子四散滚远。
江此意“真是不乖啊。”
江此意叹气,施了个小小咒法,白虎立刻安睡去,任她医治。
她没注意,范丞丞却看到了。这串玉珠成色寻常,却绿得很眼熟,老虎咬断珠链,却有一颗碧玉珠落入它口中,未及吐出来它已然睡去,想来那珠子已滑落入它腹中。
那时玄女已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本事,手上动作间光芒闪动,不消一会白虎身上伤痕尽数恢复,然后她将目光挪到了白虎紧闭的双眼上。
江此意“罢了,就当我送你的。”
她一手挥过,血流不再,白虎拥有了一双天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