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承泽还想求姑姑怜恤……”

（我不对劲，我满脑子老二：“姑姑，求您疼我”）

“孤没工夫哄孩子，把二殿下抱走。”

我坐在地上，未及换下女史的官服，鬟倾妆颓，精神疲惫，也无心思问责宫人的失职，也没兴致思量老二突然造访的缘故，看也不看他，只挥挥手吩咐追来拦阻他的黄门。老二却不待那老黄门撵上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闪身先一步上前，跪请道：

“承泽是为林侍郎一案来的。”

度我神情似有所动，继而又道：

“姑姑不妨听我把话说完，药不对症，再赶承泽不迟。”

我定定地凝看他半晌，才递目示意宫人退下，又支林珙去书房研墨，承泽很是温巧地走到我身边来将我搀扶起来，细细察去，方觉他已悄然长成了芝兰玉挺的少年。我问：

“你爹爹教你来的？”

他闻言轻嗤了一声，而后微笑着摇摇头：

“不是，承泽挂念姑姑，所以要来”

我愣了一下，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只将手臂从他怀里扯了回来，想着自个儿竟被个孩子耍了一通，有些气恼，嗔道：“小孩子家家别瞎搅和，大人的事，与你不相干！”

“瞎搅和？”他笑，却也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地肃手恭身：“或许——承泽已然帮了姑姑的大忙。”

迎上我狐疑的目光，旋即又谦和地敛下眼皮，婉声道：

“就在姑姑回宫以前，承泽已向父皇请过旨，将林侍郎转去了鉴查院的地牢，老祖宗派去索命的人，大约会扑空了。”

了了几语，已教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想起去岁他替林珙出头的那回，此时此刻，他面上又露出暗杀族兄之后一样悠淡从容的神色，笑得温恭，却隐隐透着一股森寒。

“姑姑和承泽无论做什么，都逃不过父皇的眼，姑姑，别用错了力气呀。”

我微微倾身掐住他的胳膊，紧凝于他那一双浅浅透着嫩红的桃花眼，沉下声一字一句地问：“这件事里，你做了什么？”

少年的嘴角随着我沉抑的语调轻轻上挑：“周副将一生清白正直，除了做过承泽的老师，在朝中并无亲交。”

他说着将嗓声放得愈发轻缓，甚而玩火一般，仰颈凑至我耳畔：

“姑姑难道忘了，承泽的书道，也是父皇亲授的——”

我眼前隐约又浮现出那年春日绮窗下偎在他父亲怀中搦笔临书的稚子模样，正如当年在王府，诚王世子也是这般握着小郡主的手，教妹妹写字……哥哥曾对我说，这孩子不仅眉眼肖我，就连于书法的悟性上，也与我惊人地一致。

勾连边将，伪造书信，构陷朝臣……我望着眼前少年稚嫩脸庞柔婉如女孩儿般的眉眼，桩桩件件贯连起来，顿如利矢，直穿心脏——这是我曾养在身边的孩子。

“几日不见，你长进大了——”

我克抑着声息，唇角颤抖地扯出一抹微笑，冷眼淡淡地乜过他，松开手缓缓背过身去。我咬着嘴唇，蜷在袖内的手指愈掐愈紧，于掌心嵌下一道道血印：

“失心疯了的小畜生！”

我一拂袖推倒了架上的甜白釉瓷瓶，碎瓷炸了满地，我回身一把捽住他的衣襟，目光阴幽地紧剜入他盈盈眼眸：

“你就不怕，我告诉你父皇？”

少年也如受惊的幼麑一般，眼尾愈见泛红，唇口瑟瑟颤动着，声息低弱着，用近乎求乞的口吻哀哀唤我：

“姑姑……姑姑不要告诉父皇……我怕……我怕极了……”

他纤长的颈项被迫伸仰着，喉头轻轻哽颤着，俎上鱼肉引颈受戮的模样，眼角顷刻便潸然滚下几行热泪。他不这样还好，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反倒越恨，我很他与我相肖的阴柔婉曲，我恨自己于血脉相连之中割不尽剜不绝的爱惜与怜顾……

少年的眉目于颤颤漾漾的泪光中折碎飘零，耳畔却传来几声幽幽悄悄的阴笑，我迅速眨去眸中泪意，定睛察去，只见眼前的少年早已破涕为笑，他仰着颈，嫩薄的红唇挑得张扬：

“姑姑以为，若无父皇恩许，你我能任意妄为？”

“我想做什么，还用不着他‘恩许’！”

“真的？”

“你为何要这样做？”我顾不得应付他的挑衅，只是一味追问。

“姑姑为什么我便为什么。”

“你们这是要害死他！”我死死咬住这两者的分别，纵使我以为林若甫背叛我，我也并不想他死，我推他顶罪，也是为了来日更加牢固地将他拴在掌心。

“那姑姑杀了承泽好了。”他平静地举眸望着我，嗓声柔淡。

“你说什么？”

他张手轻轻握住我稍稍松释的手掌，将它缓缓提至自己纤瘦的颈项，拢了拢手指，使它们恰好握住，他的嗓声幽艳而极具诱惑：

“请姑姑杀了承泽吧，此时没有旁人，如果可以解恨，便请姑姑下手罢。”

我恨得紧了，指掌巍颤着于他秀白的颈窝拓下鲜红的印痕，用力愈深一分，他呼吸也渐渐微弱而紧缩，娇嫩的眼眶也愈见湿红，眼神却依然坚毅，我仿佛意会出了什么，手底松了力，缓缓垂下来抚平了他襟口，垂下眼睫，目意冲淡，更添几分凉薄：

“说罢，你父皇要干什么？”

他抚着心口咳喘着滑跪至我裙下，好让我宽大的袖摆遮拢住他痩癯的脊梁，牵着我的裙袍，精明的眼眸里盛满了胜利者的笑：

“姑姑不妨与我打个赌罢，我保林侍郎不死，若成，姑姑应我一件事；不成，承泽但凭姑姑处置！”

“你能保林若甫不死？”我森然一笑，声色陡然一厉，“孤却保不了你不死！”说罢一脚蹬开他，朝殿外扬声唤道，“青蘋！去御书房请见！”

“姑姑我说！”他当真慌乱起来，起身踉跄着追赶上我，试图牵我的衣袖，却被我毫不留情地甩开，“姑姑，承泽以为，父皇必不是要置林侍郎于死地，军机要政，私盐交易，岂是一个他吏部侍郎便能搬搅得动的？”

“放勾钓鱼？”我冷眼睥睨，将指尖轻轻划过他嫩白的脸腮，阴声悄悄：“你不会不晓得，他背后的人是本宫罢？”

“如此更说不通！说一句不恭的话，父皇要动姑姑，只怕比杀林侍郎容易得多！”

少年目光焦灼似火，我对着他稚气未褪的面容端详半晌，若有所思：

“哦，你也这样想？”

“除非——”

“除非什么？”

“姑姑手里藏着可以对抗父皇的底牌。”

他话一脱口，我攥拳僵在原处，里衣又被冷汗沁透了一回。

“青蘋姑姑且回去罢，里边不需要伺候。”少年的面色又恢复了温淡从容，他徐行过去打发了青蘋，又替我阖上了殿门。

我缓缓踱回座前，褰衣坐下，抬目细细打量着他：

“你此番前来，就是想拿着这些虚无缥缈的猜想，来要挟姑姑？”

他走回来，攀着扶手蹲跪下来，抬首仰看着我：“承泽不敢，承泽还想求姑姑怜恤……”他没有在我的事情上多做纠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户部尚书家中有一位爱妾，似乎是南诏的奸细……”

“那又如何？”我支腮微微倾身，面色沉凝，“此人行事最是小心谨细，我已调查他许久，露不出一点破绽。”

“这把火总要烧过去，我们何妨吹吹风，添把柴呢？”

“你加害林侍郎时，也是出于这般考量？”我轻声，垂目抚玩起他衣襟上盘错的葡萄纹。

“姑姑……”他敛眸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姑姑自然比我有法子，想应不至伤及无辜。”

“我能有什么法子？”

“姑姑，关心则乱，何不上鉴查院中寻一寻帮手呢？”

“鉴查院？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冷笑一声，垂目再看顾于他时，审视中透出几分惺惺的怜意：

“淑妃天聋地哑似的一个人物，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