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素以仁明自诩，并不喜欢布置一些规模太大的清洗扫荡，然而林若甫一案牵连甚广，鉴查院接二连三地抓捕疑犯，不光是我，从京中到州县，凡涉事者，人人自危，却是我这个始作俑者未曾料及的。
从朱格偶尔传递给眠风阁的零星讯息来看，目前搜罗起来的人证物证桩桩件件都指向林若甫，我只当圣上意不在他，却忘了原来高高悬起的诱饵，最终总是要葬身鱼腹的。
哥哥几次三番地暗示于我，只要我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幕后主使，林若甫便可以捡回一条命，如果是从前，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可如今，如今我终于变得畏缩胆怯了，我不再信任哥哥，直觉告诉我，只要我稍一松懈，他是真的会取我性命。
焦首煎心之际，皇家别苑忽然传来婉儿病重的消息，青蘋在殿外拦阻半日，终究没拦住那两名宫女零零细细的啼声飘转入我耳中。
“多少日了，瞧过御医了不曾？备车，孤要去趟别苑。”
宫人们只是僵立不动，我又催促了两声，才恍然记起自己仍在禁足，须臾的沉寂之后，青蘋欠身嘱咐底下的宫人：
“你们只管去备车马，我去请旨。”
说着褰裙匆匆跑出几步，我却招手唤住她：
“不必了。”
去总还是能去，明里请旨也罢，偷偷溜去也罢，于治病并无助益，我心底里忽然生气一个很凄凉的想头，其实母后从一开始便是对的，有林若甫同我这样刀尖上行走的父母，于婉儿来说，倒不如无。
林若甫秋后处斩的判决很快便下来了，我因为检举有功提前解了禁足。当喧闹的蝉鸣声追随葱葱郁郁的幽绿爬上广信宫碧纱的绮窗，我透过窗子远远看过去，承乾两手托着腮蹲在殿门外那只比他身量还高的大水缸前发呆，我走到他身后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鬏，他扭过头来苦着小脸努力憋着哭腔：
“姑姑……不救林侍郎了么？”
“嗯。”
承乾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承乾活得太板正了，我发觉他也只有在哭起来的时候才像个小孩子，忍不住蹲下来掐了掐他的脸蛋，他哭得更凶了。我扬目望望他身后，若见其人一般，唤了一声：
“皇帝哥哥！”
承乾登时止了哭，怔怔地掩面打了一个哭嗝，而后手慌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承泽仍被我锁在眠风阁中，听闻他安分得出奇，不哭不闹，只是酷爱读书，时常舞文弄墨，会同侍女们索要些纸笔，我去时，正见他将一摞看完的古籍整理起来交与我的婢女，又态度颇为谦和客气地央请她们再去寻几本书来给他看。
“姑姑……”
他见着我，像从前一样起身作揖，苍白的阳光照在他瘦削的脸庞上，眉眼清淡，才凛凛透出一股稚拙的少年气，非复昔时娇儿姿态。
我屏退侍从，走了过去，于窗畔的小榻上坐下，轻哼道：“姑姑？不叫李云睿么——”
他像一只乖顺的小猫一般蹲跪下来，此情此状又教我忆起他幼时温巧可爱的模样，倾身枕于我膝头，唤起我几许舐犊的怜顾。
“林若甫秋后问斩，你赢了。”我说。
他将脸埋进我裙裳的褶皱里，轻轻道：“这件事当中，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而已，没有输赢。”
“你嫁祸林若甫，转移圣上与孤的注意，是为了助你舅氏一族脱罪，争取时间罢？”
“姑姑知道了？”他冉冉抬起一双状若无辜的眼眸望向我，“那姑姑会生承泽的气么？”
“你说呢？”
他抿了抿唇，折膝全然跪下来，回头唤侍女说：
“那便有劳姐姐们再将藤条取来，请姑姑责罚，直到姑姑消气为止。”
我晓得他是故意示弱，却还是伸手抚了抚他脊背：
“还痛么？”
“还有一点点……”
“我是很生气，但是我打你，并不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你参与到这件事里，你还小，明明可以安稳度日，牵扯到这些无休无止的争斗里，恶狼扑食，容易被人当成靶子……”
“姑姑觉得，承泽学坏了，对么？”他水盈盈的目光睇向我，眼睛红红的。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揽着他，“泽儿——是个好孩子。”
他蹙起眉头，忽而认起真来：“泽儿算计姑姑，构陷世伯，胁迫珙哥儿，泽儿哪里好？”
我说：“是姑姑不好，是姑姑这个做长辈的立身不端……”
他低下头来握了握我的手：
“棋子只有黑白，焉又善恶？”
我温和地望着他，低目来轻轻摩挲着他的拇指，劝道：“那就不要做棋子。”
“那姑姑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被他问得一时噎住，缓了一缓，才温声道：
“泽儿，其实当年……”
“姑姑不必说那么仔细，我都晓得。”他低头将泪水粘湿的脸颊贴揾于我手背：“姑姑，承泽从来没有生过姑姑的气，那夜我那样说，就是故意气姑姑的，看姑姑是否会生气，看姑姑心里是不是在乎我。”
我垂目淡淡地觑着他款款情深的容色，没有说话。
“承泽告诉姑姑一个秘密罢，姑姑知晓了，或许，林世伯可有一线生机。”
他松开我的手缓缓站起身来，恭谦地退后两步：
“姑姑同我都晓得，世伯生死，只在陛下一念之间；世伯原没有必死的罪，只现下有一件难办，姑姑爱他，陛下——吃醋了。”
“你说什么？”我站起身。
他一壁说着一壁撒开腿往后撤退，及至门前，才一手扪住门格的镂花，扭头阴婉一笑：
“姑姑不信，不妨去御前试探一二，便知承泽所言非虚。”
说罢他跨上台阶的扶手，顺直划了下去，情急匆忙，竟然连趿拉在脚上的鞋履都跑脱了一只，我自二楼探窗看去，只见晴光笼罩下，他一足踩着云履，一足跣露着，金鸡独立，蹦蹦哒哒地张手同我讨要鞋子。
“没皮没脸！”
我吩咐拾鞋的小鬟：
“照他脸上摔！”
侍儿们抿着嘴笑，将鞋子伸到窗口摇了摇，仍抛还与他，他接过鞋，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冲着满楼招摇的红巾翠袖眨眨眼，转身撒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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