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我倒想看看，到那时节，圣上杀不杀我。”

广信宫下的密室里，长明灯寂寂地燃着，新砌的砖墙泛着淡淡地橘光，跫音用曲折的甬道里传来，火辉里映出斗篷下一张青白色的脸，我将信筒按在掌心时，指尖触到层叠的老茧——这是常年握笔捉剑的人才有的手。

“我在澹州的港口买了三艘海船。出城前，你喂大宝吃下这丸药。”

我深吸了一口气，目意深深：

“袁先生，我把林家的两个孩子交给你了，若林若甫能活，我会送他出海与你们会合。”

“那……殿下您呢？”

“我么？不重要了……”我冷笑一声，觑着摇摇的火辉，覆掌掐灭了一簇烛苗，“我倒想看看，到那时节，圣上杀不杀我。”

这段时日我留在宫中，比过去二十几年任何时候都要安分，圣上予我的恩荣不减从前，当我出入御书房与他述职论政，谈天弈棋之时，仿佛真有些兄爱妹敬、君明臣忠的模样。秋后处斩的犯人名录被呈到圣上手里复核，毫无悬念的，林若甫的判决没有改变。

对于我的依顺，哥哥似乎也十分受用，这日处理完朝政，他心情尚好，一时兴起，说要带我和老二出去郊游，我也未多想，便将承乾一并领了去。

“谁准你的假？”

承乾的出现立刻将他脸上轻松喜悦的神采剥夺殆尽，瞬间恢复了君臣父子的肃穆境况。

“姑姑说……”承乾最受不了他父亲这般逼问，一张口便带着哭腔，眼泪嗒嗒地落下来。

他愈哭，愈将他父亲磨得没有了耐性，我只好将他护在身前，解释道：“是我替他告了假，想着太子虽年少，终日拘在深宫也非益事，不如……”

我哥哥显然很厌烦再听这些我刻意编来的冠冕说辞，及时打住道：“罢了，上车罢。”

承乾这才抹干眼泪我我怀里探出头来补充道：“孩儿今日功课都做完了，先生讲的经书也温习过了。”

哥哥伸手摩他发顶，不甚认真地抱怨道：“如今太子的课业竟这样轻了么，你那些师傅也惯会躲懒。”

上了马车，承泽很自然地坐在他父亲一边，承乾见状有些落寞地退至一旁，一如从前见林珙与我亲昵，我路见不平，冷不防推了他一把，眼风淡淡地瞄了瞄窗外风景，轻轻替他鸣了一声不平：

“我们太子也要挨着爹爹坐！”

承乾站在中央有些窘迫，挠挠头，回眸看看我又看看他父亲，一时竟无所措其手足，哥哥一记冷眼扫了过去：

“站便站，坐便坐，别像块木头似地杵着——倒像是朕与你姑母苛待了你。”

话音未落，马车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承乾脚下不稳，整个儿栽倒在他父亲身上，惶恐极了，慌手慌脚地爬起来，马车又一颠簸，承乾向前一仆，这一回却被他父亲稳稳地接住了。

“父皇恕罪……儿臣……儿臣……”承乾语无伦次。

他父亲本意是想将他抱在腿上，只是承乾被圈在怀里，神情难堪得好比一只兔崽子掉进了老虎洞，圣上蹙眉轻轻“啧”了一声，只将他摁在身侧坐下。

太子挨着他父亲大气也不敢出，一路战战兢兢，正襟危坐。另旁的老二恰好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倚着父亲的腿歪坐在地下，十一二岁的年纪，还不梳髻，平日只是散垂着，鞋也不穿，甚而连外袍也褪了，挽着袖子只道“好热”。

到了京郊的别苑，下车时哥哥只是挽着承泽，照旧由我揽着承乾。我时常觉得李承泽于哥哥而言仿佛是什么稀世瑰奇的灵珠宝佩，总巴不得挂在襟前显眼之处招摇过市。哥哥晌午游湖玩得尽兴，午膳又多吃了两盅酒，牵着李承泽的手便又有了说不完的话：

“石头儿，皇帝这个差事其实无趣得紧，将来等你长大了，爹爹老了，爹爹就禅位——给太子，咱们抛下这些繁冗俗务，你便带着爹爹……带着爹爹回澹州……回澹州……乘舟泛海，诗酒平生……”

我忽然觉着这样的话听来很耳熟，似乎从前也有人曾对我讲过，但终归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但我听着还是不由出了一回神，待我回过神来，又觉得他这一番话听来虚伪又可笑，我余光审视着怡颜悦色婉声附和的承泽，发觉他也在用余光细细审视着我。

承乾年纪小，到了中午总要小憩一会，我在席上待着无聊，又怕侍女照料得不周致，便也借故一同告了退，陪他去近旁的小榭安置。

“姑姑，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承乾？”

承乾于睡榻上卧下，见我要走，一把牵住我的衣袖，见我不说话，又委委屈屈地皱起小脸：

“父皇说，做皇帝不好，给承乾做，父皇带着二哥游山玩水，承乾不想做皇帝，承乾也想游山玩水。”

“傻孩子，醉话怎么能当真呢？”

我温色莞然，替他牵了牵被角，哄他阖目睡下，又嘱咐宫人好生看顾着。

午后，天朗气清，秋阳皎洁，湖面水波潋滟，一颗石子嗖地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于水面砸起婉转曲折的涟漪。

“姑姑。”

我一回眸，只见少年长身玉立，穿着与身形不符的宽大的月白色寝衣——显然是他父亲的——丝履半挂在足上拖沓着悠闲地走来：

“刑期只有三天了，姑姑预备怎么办？”

“国有国法，我能如何。”

“坐以待毙，可不像姑姑的作风呀。”承泽两手抱臂悠悠踱步至我身后，略一踮足便凑到了我的耳边，悄声，“若我没有猜错，姑姑是想——劫法场。”

我呼吸一紧，心跳也漏了半拍。

他最末三字一字一顿，轻若无声，却字字有力，像一块巨石一遍又一遍地捶在我的心口，直到将心砸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洼。

山石楼榭仿佛于刹那见凝滞，湖中倒映的白云也不动了，于眼里慢慢沉淀成狞怖的猩红，灼得双眸胀痛。

我很快掩饰去神情的惶乱，但他也显然察觉出了异常，我眸中不由拧出几缕威胁的戾色，倏然转身。承泽见势不好，赶忙歪着身子向后闪了两步，仿佛只是与我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秋日的晴光映照着细白的面庞，少年嬉皮笑脸：

“姑姑息怒，童言无忌，童言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