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恨她么？”我问哥哥。
他拄着拐，另手还要握着我的手臂，将我向屋外引，风吹桃瓣零星地沾落他鬓角、袍带，斜阳于侧颜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辉，这时他又颇有些他圣人天子的气度了：
“朕恨她什么，她到底——是成全了几桩利国利民的美政，朕敬她爱她犹恐不及，做什么要恨她？”
“可那年我离京前，你……”
“你离京前，朕不是这么说的？”他转眸轻睇我一目，便将我没出口的半截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仰头看着天上绯色的云彩，轻声问我，“你记得你当时又说了些什么呢？”他没有动怒，只是浅浅露出几分笑意，摇摇头，有些感慨地调侃道，“云睿啊，你这嘴还是这样学不乖——不饶人。”
我看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可怜，忙抱着他胳膊扶了一把，瘪瘪嘴道：
“好嘛好嘛，我不乖，我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疯子，你是官家是圣人，就不和我计较了吧？”
我挂在他手臂上，扬起脸来静静看着他，故意不替他拂去鬓边的桃花，忽觉他于这薄粉映衬之下，竟添一段窈窕狡媚的风情。他不语良久，忽然停驻脚步，将拐杖靠在树旁，轻挼着掐下一朵将开未开的春色，很是受用地敛眸轻弧一笑：
“官家亦有私情。”
说着他用那片残帕细细地包住桃花，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凭吊的意味：
“听皇后说，她母子就死在这间屋子里。”
又将帕子交还至我手中：
“你留着，做个念想罢。”
他拾起拐杖，拄杖走在了前边，我攥着帕子，几乎将里边半开的桃花拧出来汁子，僵伫了片时，晚风吹卷，滚过心头苍凉，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身影，我忽然觉得哥哥很可怜，九宫图轰然坠地的那一刻，揭开了他最不愿揭露地隐痛。
两只傲慢自恋的猛兽，扮猪吃虎，互不相让，都想要驯服对方。起先，他落了下乘，她便也未想鱼死网破，毕竟她原以为靠着真气便可以牢牢栓住他一世，加以半真半假的情爱温存，养猫，再弃猫。
“如果主人不再将它带回来呢？”
“它便会一直一直流浪、寻找，自我怀疑，忧心忡忡。”
可惜她赌错了，皇权纷争倾轧之下，我们全家都已然是死过一回的了，我哥哥这样的疯子，宁自由而死，也不会活着任她摆布。
然而在放弃哥哥这个不可操控的傀儡之前，她需要制造新的傀儡，于今之世，名正言顺，她就必须要一个男孩，一个有着皇室血脉的男孩。她生平好赌，这一回，赌的是他的傲慢，毕竟哥哥会说，那个女人天真烂漫，与世无争，只是爱他爱得发狂，不惜给他下药来与他生子，可惜她又赌错了，我哥哥惯会欺人，却从不自欺。
叶轻眉好赌擅赌，从来是牌九桌上的常胜将军，她这一生统共就败了这么两回，全拜我哥哥所赐。
可这世间终归还是不缺自欺欺人的可怜猫，容易上当，于是也容易驯服。
“要是主人死了，寻不着了呢？”
“那它便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主人，一生一世，再无救赎。”
我是她绚烂生命里一段露水情缘的附属品，是实干家最浮华虚美的遗物，是“残贼独夫”的报应，是她留给哥哥的“礼物”。
我是哥哥的妹妹，自然地被她划入了可以牺牲和舍弃的那一类，她亲近我保护我，引诱我爱上她，只是为了捏住哥哥的软肋。她晓得二虎相争，终有一个会死，而我会恨活下来的那个，她在死前最后一刻都在不甘心地向哥哥复仇，她晓得至亲之人捅的刀子，总是最痛。
我以为我可以做她的新船上一个撑帆摇桨的水手，然而她只将我当做侵伤哥哥的一块随时可以抛出去的石头。
我有些踉跄着跑上前去从身后一把搂住他，撞得他瘦癯的脊弯折着略向前倾了一倾，热烫的脸颊贴在微冷的锦缎上，哭声都闷在颤抖的褶皱间：
“哥哥，别丢下我……”
愈疼愈烈的悲愤猛然顶破喉咙：
“她有什么资格站在神的位子高高在上地俯视我？凭什么用另一个世界的道德价值审判我、审判我的母亲和兄长？我不服……我不服！”
他伫立桃树下，影子教斜阳拉的细细长长，沉默如残春夜半悄然凝结的霜花沉甸甸坠在枝头，朔风忽至，仿佛又是凛冬。终于，他微不可察地叹出一缕气，指尖携了些许春曦残存的暖意覆上我攥着绣帕绷紧的手骨，像在安抚一匹受惊的烈马：
“云睿，朕都放下了。”
总是那样轻描淡写，总是那样云淡风轻，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挲着，慢慢揉开我痉挛的指节，用近忽恳请的语气劝道：
“你……你也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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