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哥哥回到卧房，夜里便发起热来，服侍他的宫人半夜来寻我，十万火急的模样，我匆匆披了件薄衫子便跟去他房中察看，只见他仰卧于榻上，围榻烧了三个火盆，身上盖着几层冬天的裘被，仍止不住打着寒战。
我近前摸了摸他额颅滚热，却不见一丝汗，又将手探入裘被下握了握他的手掌，竟冷似寒冰，才欲抽回手来，却被他一把掐住，粗沉的喘息声里，我听见他低哑着声唤：
“轻眉……”
我愣在原处，随着他眉心一跳，指骨愈发力，狠劲凌厉，仿佛要将我骨节拧碎。
“嘶……陛下！你……”
我用力挣甩，他竟像是得了猎物的螃蟹死死不肯松钳，我无奈坐下来，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声好气：
“阿渊……阿渊？你拽疼我了。”
指尖没入他发根，轻轻抚弄他披散的长发，他果然很吃叶轻眉生前这一套，松了松力，我好容易将手抽回来，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住扇他耳光的冲动，教宫人掌着灯去屋后寻清热的菘蓝煎药。
我不通药理，认得的药草有限，也不会打手语，与宫人沟通交流、上命下达，也费力得很，偏偏他发病前还嘱咐了院外的守卫，将别院围得像个铁桶，不可放人出去。
汤药煎好了端上来，我比划着教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拖他起来，掰着下颌硬生生给他灌了一道，靠在他榻前守至天明，他才渐渐恢复了几丝神志。
我赶忙扑到他身前，像憋了十年没说话似的催问道：
“你总算醒了，觉着如何？啊？快，快解了院禁，不诊脉便不诊脉，我遣人回宫去说说病情，教御医开副方子拿药。”
“忙什么？”
他轻轻推开我上前搀挽他的手，并没有要坐起来的意思，虚眼淡淡觑了我一回，忽然轻笑两声，嗓音尚且虚弱乏力：
“怎么，你是怕我死在这儿，回去说不清了？”
我气得声息都抖了，定定地僵坐在那里，指尖狠狠掐进掌心，霍然起身抄起案头的瓷碗用力灌碎在他榻边，愤然而去。
过午宫人再来寻我，我不肯去了，赌气赌至第二日晌午，我消了些气，再去瞧他，竟然病得比前夜更重，任凭如何拍打脸颊、掐挼颌骨也撬不开紧闭的牙关。
天色转阴，纷纷扬扬降下一场春雨，铁甲森森，浸在潮湿的天色里，整座别院都弥漫了一股死气。我招来统领宫典，开门见山：
“若他这回撑不过去了，怎么办？”
“圣上不曾吩咐过。”
我静睨着盔甲笼罩下刚正冷峻的眉眼，默了一晌，才缓缓点了一下头：
“好，我知道了。”
没有哪个圣明的君主会将国事当做儿戏。
可惜的是，我哥哥从来是个冒险家，记得在澹州时，他和海上的老水手学了两招，便趁叶轻眉酒醉，兴兴头头地将我抱上船，说要带我游海觅东珠，长大后听叶轻眉说，若非五竹半途拦了一道，我兄妹或许早已葬身鱼腹了。天知道庆国这艘大船如今落到他手里，弄潮逐浪，会不会翻船呢？
再贪玩的冒险家也不会冒无谓的险，或许，他想趁病辨一辨忠奸，我若还想杀他，或者弄出什么事端，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他的病，是装的。
我又等了三日，这三日他反反复复，多数时候都昏睡着，我只能趁他稍微好转些的时候喂他喝药，给伤口换药……第三日他终于醒转过来，一睁眼便看见我长跪榻侧哀哀戚戚地哭泣：
“呜呜哥哥，哥哥，你别吓我呀……都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告而出京，你也不必奔波劳累，病得这样……我应该早些将火药给你的……”
我将出生以来所有伤心的事俱都想过一遍，哭得情真意切，抱着他的手臂一直撞自己的肩膀，他有些费力地转过面来看我，轻轻扯回自己的手，为我揩了揩眼泪，翘起的胡须轻颤了颤，眼光也变得柔软——他很明白我小时候的模样，他信了。
“哎，小花猫儿，吵死朕了——”
他抚着自己的耳朵，佯恼着抱怨了一声，而后又捏了捏我鼻尖：
“听你的，趁着朕这会子意识清明，先回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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