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那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挣脱出来，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对侯赢低语了几句：
“侯公公，让守在殿外的几位大人都散了，若有不测，先不要发丧，等我回来……”
我说着这些话，声息克抑不住地颤抖，平复了再平复，搭在他肘弯处的手指不觉深深掐进了袖褶里，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方又想起什么：
“喔对，林若甫……教林御史……教他在殿外等我。”
我想，我赌输了。
我是什么人，竟敢拿帝王的生死作注？是以我输得荒诞无稽，输得幼稚可笑——自作聪明的人，不该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圣上真的晏驾了，李承泽登基，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放过太子；如果圣上挺过这一关，或者——他根本没病，他的两个儿子恐怕再难相容于世了。
即便是昏君，也不会无端挑起没有意义的动荡。
话说得再圆满，情真意切，我究竟也不会成为他易储的考量。
虽说当年太后、皇后一族满门尽屠，但我父兄南征北战，母后代为监国多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从来不是毫无根基的浮萍。我哥哥即位以来，励精图治，除旧立新，若将皇位传与年幼的太子，朝政势必再度落回以太后为首的守旧派手中，这固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景象。
改立承泽，无非是因为承泽自小养在他身边，最谙熟他的心思，年少老成，过一两年便可亲政，江南世族有钱，我这个做姑母的又有兵，可保他新政继续推行。
他将我叫到跟前，拿亲情做幌子，发表了这一通催人泪下的讲演，只是因为，在他权衡利弊的谋算抉择之下，我是被他保留下来可继续利用的棋子。
在他看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入朝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早已不能退步抽身，正如当年叶轻眉死后，母亲没有保住舅舅，今后她也不会去保一个一手军火一手财权的女儿——立承乾则我死，立承泽则我可活。
可惜我从来不是一个权衡利弊的人，我是疯的。
新的便一定好么？世间若无叶轻眉，没有大宗师，没有那些稀世惊俗的功法，难道庆国必不能一统天下？这世间少了谁，都仍然会生出继续运转下去的法子，叶轻眉可以死，我也可以死。
我是不会谋反的，但母亲与表姐身边那些手握兵权的旧臣却未必，他们本应当成为将来率师北伐的主力，而不是庆国内斗的牺牲品。
死我一个就够了，我是姐姐的遗物，正合做哥哥的殉品，死我一个就够了。
“姑姑，您不会想要我死的，对吧？”
李承泽跪在殿门外的檐廊下，晨风吹拂，檐铃清越，更衬得他嗓音沙哑，已经有了些变声的苗头，脸的轮廓愈加棱角分明，只是五官依旧柔和，洇红的桃花眼铺在苍冷的脸容上，萧萧寂寂，惹人生怜。
他跪在这里，刚好可以将我方才泣拜的谏言听得一清二楚。
我低下头，做出宽慰的温和姿态，顺着脸颊轻轻抚挲至他颈后，便这样将他揽进怀抱：
“姑姑相信，不论你与太子谁坐到那个位子上，都会顾念手足之情……”
“我不想坐那个位子。”少年仰起脸，柔婉的眼眸中透着倔强。
我有些意外，僵愣片时，又端细地审视起他忧郁却沉静神容，想透过眼光追寻些什么，却发觉和他父亲一样怎么也看不到底。他缓了容色，继又忧忡道：
“可……我也不想姑姑有危险。”
温意柔光里，我淡淡觑着他眉眼，眸中竟又渐渐蓄了几分泪意，我懒怠去猜想他这些话里情真情伪，只敛颌眨了眨有些潮润的眼眸，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女史撑伞，送我走下玉阶，伴随着几声隐隐的轻雷，我听见身后少年号啕长泣：“求父皇——收回成命！”他额颅沉沉叩在殿前的金砖上，一声续着一声。
雨几乎已经停了，透过轻薄的雾气，遥遥睇见久候于殿前广场的林若甫，我竟然不自禁地扬唇微微一笑，他也望着我，我们都好像在窥探猎物，揣度着彼此心中的算盘。他很自然地从侍女手中接过了油伞，很是谦恭地双手持握为我遮雨，我稍稍敛了笑，先开了口：
“我想让你带我出一趟宫。”
他容色温润，话却说得刻薄：
“殿下凭什么觉得，臣会帮太子？”
我反问他：
“哦？太师凭什么觉得，孤是为了太子？”
我声意骤然一冷：
“少废话！”
他将我藏在马车里带出了皇宫，借着街市的喧嚷，方将近日监察闻见与我相倾：
“圣上一早贬谪了几十个为太子说话的言官御史，如今朝中各部，皆极言盛赞二皇子贤德，礼部甚至连夜联名写了篇奏章，洋洋洒洒四十余条，为皇次子践祚张目……”
“始作俑者？”我问。
他叹了口气：“是宰相。”
“这便好办了。”
马车转眼已停在了公主府的大门前，我对他说：
“借个口风紧、腿脚快的人给我，我要传信。”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多问，便颔首应承。
一路上，我们都很平静，仿佛从前的欢爱与情意只是一场不着痕漪的春梦，时过境迁，即便凝眸相对，也牵不起一丝波澜，直到临别前，他忽然握了握我冰冷的手，有些局促不安似地唤了一声：
“云睿！”
我举目微睇，竟于他眼底窥见几分优柔的心痛与不舍来：
“其实你不必……”
他的半截话哽在颤动的喉咙里，我不禁笑了，不必什么？不必以身犯险，不必去死么？然后心安理得地从哥哥手中接过这个即将动荡不安、腥风血雨的帝国？其实我不必他替我想些什么，毕竟，叶轻眉、我娘、我哥哥……就连他们在做抉择之时，也没有办法替我想些什么……
我靠近前，扬起脸在他未及修净、带着青茬的唇角印下一个轻盈的吻，温声低语：
“等我好消息。”
当夜，公主府燃起的熊熊烈火映亮了京都的半边天穹，浓烈的黑烟直冲霄汉。我手中拖着一柄长剑从后院跑了出来，剑锋于砖地上撞出明灭的火星，月白的衣衫被伤口浸出的鲜血洇得红了一片又一片，清晨母亲为我绾起的青丝早已散坏，碎发凌乱地飘摇于襟前。我被逃出的几个侍女搀扶着伏上马背，一路颠簸着疾驰入皇城，叩开了宫门。
侍女的哭喊声划破了寂静的长夜：
“宰相谋逆！挟持君上，妄议换储，行刺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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