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好教他哭上一鼻子！”

母亲不再过问我的事情，在口头上多次说了“不再管你”之后，她似乎终于可以真正放下，这些年间，我们保持着恰当的疏离，有时我去清宁宫请安，也会闲话几句家常，只是终究回不去我年少时无隙无猜的模样，我想这是人在渐渐长大的日子里必经的剥离之痛。

后来我问过母亲，那夜我受了伤，从公主府逃回宫里，她为何一直不去看我。

“那时，你哥哥病危……我担心如果圣上……”她拧了一下眉，似不忍继续说下去，叹了又叹：“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不能看着你死。”我也对哥哥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母亲还需继续为庆国的政事忧心劬劳，我也会战战兢兢地为幼主登基清扫障碍——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顾念自己的悲伤的。

我于母亲对我的释怀中渐渐放开了我对承泽运命的执念，我活一世，他也活一世，安稳太平从来非我所求的，到底也不是他所求的，只是我对于他的执妄罢了。

他想争，那便让他去争，纵使结局是死，或许在他心上，自己争来的死，也好过别人施予的活。

新春伊始，李承泽当真呈上奏表，自请往江南之藩。哥哥将那奏表拿与我看时，我也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

“老二的心思，你知晓么？”他问。

承泽的辞章总是曼妙而富于文采的，他长在我哥哥膝下，太明白如何将话说得中听、令人动容，我睨着一行行清逸的行楷微微发笑，徐徐叠合纸叶，揣度道：

“他这样写，便是连你的答复也猜准了。”我学着哥哥的口吻：“爹爹怎么舍得将小石头放去遥远的江南？要不还是——”我说到这里忽然止住，轻哼着摇摇手里的奏表：“他不过是想哄你快些放他出宫，住到王府里去罢了。”

“你这样想？”哥哥扬眸看着我，唇畔勾起一丝若隐若浮的笑意，话里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倒揣度起他老子的心思来了——有趣，那索性朕就准了他，好教他哭上一鼻子！”

到了元宵，母后清早辞宫去京郊的神庙祭拜。晚上节宴过后，烟消火灭，春寒寂寂，退席时我看见承泽与承乾兄弟难得亲昵，两人凑在一处贴着鬓咬耳朵，之后便手挽着手出了殿门，不多时，便见太子身边的小黄门便来报：“太子殿下说，二殿下将往江南之藩，临行前想邀他叙叙话，今夜便不回了。”我未多想，适逢女史说接到南疆捎来的书信，只嘱咐小黄门仔细替他们掌灯，便早早回宫。

三年前，黄色火药运至边关，燕小乙将它们用于弓箭，南诏屡战屡败，终于俯首称臣，我本意召他回京，无奈南诏人只肯服他，从此便在南疆驻守，年年说回来，直到今年哥哥才勉强从武将里拔擢起一个资质相当的前去接替。

这一回的书信字迹娟秀，读来方知是窈娘代笔，信中说小乙率军演习时不甚惊马摔折了腿，归期又要迁延三月，我抚笺一叹：

“这孩子——”

宫里过年热闹了一个月，骤然静下来，夜里竟歇不实，朦胧听见殿门外人声呼号，2悠悠醒转，又听见青蘋为难：

“殿下已经歇了，明日再来报罢。”

我扶着床围缓缓坐起，轻嗽了一声，唤道：

“什么事？教人进来说。”

房门开启，青蘋忙来系起一边纱幔，为我披衣，一前一后惶惶茫茫进来两个面熟的宫人，奔在前头先开口的是皇后的宫侍：

“禀殿下，太子殿下被二殿下推入御花园的太液池中，救起便……便昏迷不醒了！”

后边淑妃身边的宫女紧随着几乎要哭出来，说些什么，我再听不真了，只觉五雷轰顶，抬起颤抖的手臂，直将垂下的半边纱幔生生扯了下来：

“轺车……不！去牵我马来，快、快！”

马蹄声催破了深夜的寂静，我散着头发，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大氅，赶到椒房殿，人已冻透了。我是奔着承乾去的，顾不得殿外喧杂，便匆匆升殿入室，疾问太医：

“太子如何了……太子如何了！”

表姐含泪坐在榻旁，抬头见我来，只是哭骂：

“你还有脸问太子？去外头看看你养的狼崽子！是，孤这个做母后的亏了他，他要恨我我也认，太子这孩子素来宽仁纯善，他怎么下得去手！”

我不理会他，只从满地拜伏的太医、宫人中匆匆迈步至床头，褰幔唤道：

“乾儿……乾儿！”

承乾已经醒了，只是人还有些虚弱，烛光映得两颊通红，一探额头也是滚热，瞧着令人心疼，他攀扶着我的衣袖轻声招呼道：

“姑姑坐……姑姑别担心……太医说……承乾只是着了些风寒，没有大碍……”

他说着胸膛起伏，又疾疾咳喘了两声，望望他母亲，又望望我：

“是承乾自己脚滑摔下去的，夜里模糊不清，宫人眼花看岔了也是有的，那些浑话……切莫传到父皇那里去……咳咳……二哥就要之藩了……人言可畏……”

“你能不能有点骨气！”表姐怒目圆睁，几乎要扑到榻上来拽他，被我拦了一道，仍哭吼道：“他不引你，你能到那水边去？他安的什么心？教你父亲来断一断，我不信——他都欺负你到这个地步，陛下还要护着他！”

太子息事宁人，皇后怒火难消，坚持要以谋逆罪治李承泽，跟随的两个宫人见此情形，都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李承泽呢？

我走出卧房，眼光于大殿通明的朱雀连枝灯的焰梢流转而过，放眼瞟向殿外汉白玉阶下瘦癯的身形，他裳袍已然湿透，颜色苍白，冷面如霜，朔风吹乱散乱的鬓角，失了血色的唇轻轻蠕动着，咬字却狠重清历：

“我没有！”

淑妃跪在他身旁，他不顾儿子的拦劝，一意将额头叩得青紫，我蹲下来一把将她搀扶起来，她哑着声哀哀乞请：

“救救……承泽……”

话音未落，她便昏倒在我怀中，我唤来宫人，将她扶上辇舆，教送回宫去，又吩咐太医跟去看看，承泽不放心，也欲追上前去陪着，我和袂捉了他手腕，沉道：

“你跟我来。”

他拧着眉还欲挣脱，迎上我沉冷的目色，才微微收敛。承乾无事，我心底里便已不十分怪罪他，我静静审视着他这副倔强的脸容，忽然觉得他才更像是我那个牛脾气表姐的孩子，他与太子，合该调一个过子才是。想到这里，我唇际不由得浮起一抹游丝似的薄笑，他望着我的瞳孔骤然一缩，似乎被这意味不明的笑狠狠刺了一下，就好像看见了疯子，腕间的力道也松了下来，有些错愕地，轻轻唤了我一声：

“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