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说的对，男孩子总会长大的。长大了，总会像他们的父亲。
李承泽蜷睡在秋千里，叼着一串葡萄，青莹莹的果汁溢在唇边，秋日午后的阳光浅浅地落照在他女孩般细腻柔白的脸颊上，长长的羽睫透下阴影，好像叶轻眉画的芭比娃娃。
“你还想留下么？”我信手从他嘴边揪了一颗葡萄塞入口中。
听见我来，他挣动着眼皮缓缓撑开眼，身子一一激灵，仿佛是刚刚做了一个噩梦，他抱臂缩得愈紧，低头讷讷：
“姑姑……对不起，我……睡着了……”
一松口，葡萄啪嗒滚入怀中，我抚了抚他汗津津的额头，冷冷的，瞥见大敞的雕窗，蹙眉轻轻一推他孱肩：
“起来。”
“喔。”他攀着红绸一骨碌爬起身踩在丝履上，朱色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披挂在身上，襟口的衣扣松了一只，锦缎如水般泻在裸露的小腿边——又没有穿裤子。
我夺过他拴秋千手里的红绸，侧身缓缓坐在了他的秋千椅上，他默不作声，低头拢着衣袍蹲在了我的膝腿边。似乎自从那回因为太子的事情受到责罚，他已经惯于含屈忍辱、做小伏低。
我已经晓得他全部的冤屈，却并不预备将清白还他，他要留下，便要争储，既要争储，屈的也成了直的，假便也做了真的，这罪，他得背一辈子，哪怕坐上龙椅，死了，也不免被史官们口诛笔伐。
“跪下。”
他没有问为什么，逆来顺受一般，理了理衣袍，落膝跪在秋千下，我淡淡道：
“给我一个扶持你的理由。”
“啊……”他显然呆住了，微微昂起头，秋阳映入眯起的眼眸，“不去江南了么……姑姑？”
“你父亲，比我想象得更加狠绝——他盯上你了，他，盯上了我们。”我缓缓摇着秋千，目光冲淡地垂睨于他，平静地问，“你，想死么？”
他震惶着拼命摇了摇头，我笑了：“比我好些，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心想死……”森白的日光碎在眼底，我苍凉地扯扯唇角，“说来，倒是你父亲救了我。”
他低敛着眸，弱小可怜的样子：“姑姑，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离开过京都，也没有离开过爹爹……姑姑，我想留下……”
“给我一个扶持你的理由。”
他不再装傻：
“我……我比太子年长，读书比他多，比他更早参与朝政，我从小在父皇膝下长大，是他最完美的造物，也最能明白他的心思——”
我定定凝上少年的眼眸，那里将将流溢出些许骄傲的微芒：“你能明白你父亲的心思？”
他仿佛被刺痛了一下，垂眸抿了抿唇又有些不确信一般，再看向我时目光再度沉了下来：
“姑姑最能明白父皇的心思，姑姑，我们都是他一手养大的，承泽是最像姑姑的孩子，我们都一样的疯，还有！”
他见我容色微有所动，便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我们有一样在乎的亲人，如果父皇与姑姑愿将婉儿许给我，承泽会用生命护她……”
“你都听说了？”说起婉儿，我目中闪过一丝警觉，锐气穿透他眼眸神采——这孩子，过分明敏了，他太晓得我在意什么，便揣度着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可以让我称心。
“承泽听说了……陛下与司南伯——”
“你怎么看？”
“乡野无名之辈，怎堪为配？”
我笑哼：“你是在质疑陛下荒唐？”
他却不再惶畏，额前刘海迎风轻颤，扬眸回了我一个明冶恣意的笑：“姑姑……难道不是么？”
我垂手轻轻抚了抚他脸颊：“我听女孩儿们说，睿王爷腼腆得很，眠风阁、醉仙居不知跑了多少回，见着她们还躲——”
他听着脸腮有些微微发热。
“儿戏！”一声薄责，我轻轻拍了两下他颊边，幽幽看了他一回，直待他露出几分茫然的失落，才温笑着屈指戳了戳他眉心，打趣道：“你呀，情智都还未开，婉儿年纪更是太小……”
他强撑着镇定，抿作一线的嘴唇却暴露了几分紧张，我低眉轻拊秋千，一叹：
“得了，别装了，明日早起来我这儿应卯，内库的生意的事，我想慢慢交一些给你。”
我轻飘飘地扔下这些话，便撑着椅背缓缓起身，又嘱他说：
“天凉了，多添衣，午睡时将窗门闭好——”
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葡萄，摇摇头，却未肯还他：
“别吃冷的。”
他有些错愕地轻轻唤了一声“姑姑”，似乎有些受宠若惊，随即轻轻应了一声“是”，我走到门框边，手扶檀门回头顾他，秋阳明柔，为他纤癯侧影镀了一层轻暖的薄光，我忽然想起他幼时模样，想起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笑着吩咐他：
“泽哥儿，给姑姑学一声小狼叫。”
他愣了愣，显然将旧事都已忘了干净，我提示着微微张口做出“嗷呜”的口型，他有些会意，十分生疏地开口拖着尾音学了一声：
“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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