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只有强者，才配说爱”

从小哥哥就对我说，他的便是我的，长大以后才明白，原来我也是他的。生来站在权力之巅的人，最受不了失控的无力感，就好像看到有一天太阳以后落山不复升起，百川倒流大海枯涸……

天地之间万物流转，我总该牢牢抓住些什么，我想——于是在权欲与情爱之间，我抓住了酒杯。

我自年少时好酒，那是不谙悲愁的岁月，常以为与欢喜之人浮一大白，便会生出双倍的欢喜。年齿渐长，乐往哀来，似乎许久也没有什么值得饮酒称贺的事情了，我对于那杯中之物的贪念却更甚。叶轻眉死后，没有人再限制我饮酒，没有人会将我的酒坛藏在高高的柜架上，待我悄悄爬上去后，悄悄撤去我的梯子唱“小老鼠，上灯台”……虽然我实在看不上表姐借酒浇愁的避世行径，却也不能全然免俗，叶轻眉的冥寿那天，我独自带了自己酿的酒，坐在那年哥哥大婚之夜、我与她对酌的暗室里饮酒，将那片我绣的、被她绞碎写了血书的帕子铺在案头，供着红果儿。

“叶子姐姐，我来祭你。”

我说着斟了两盏酒，将第一盏洒在青砖地，清冽的声响仿佛秋日冷泉淌过山涧，激得人肌骨生寒。

“这是我自己酿的桃花酒，说好要与你同饮，睿睿没有食言、没有说谎，对不对？

“太平别院的桃花吃了你的血肉，长势得愈来愈好——姐姐，这滋味，你可惯么？”

我将另一只酒盏举了举，便和泪饮下。

“可是姐姐，为什么你却要说谎，你是不是……不喜欢睿睿了呀？还是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呀……”

我噙着泪、噙着笑、噙着冷酒，百般滋味，剨然裂开脏腑，催迫肝肠。

“小时候你们吵嘴，我心里其实向着姐姐……是你要我去哄哥哥的……”

“我已经不是他的妹妹了，我从来不是他的妹妹，姐姐你晓得么？可是姐姐为什么要连我一同厌恶呢？”

“从小哥哥就同我说，你心系苍生，心怀天下，你爱着世间一切一切，所有所有的人，可是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残忍？”

“你连哥哥都可以爱，为什么却不肯对我仁慈一些？”

“我是你留给他的‘礼物’，你要留着我，报应他——他没有心，我却有心，他不会痛，我却会痛……”

“他杀死了你，还要将你一手打下的基业，去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姐姐，你希望怎样呢？或许对于姐姐来说，我也是不相干的人罢……”

“你们你们相爱相恨、互相报应，到头来……却只是报应了我而已……”

“姐姐，我好恨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是你还活着就好了……要是你还活着……我就原谅你……”

我的意识渐渐昏沉，烛火扭漾得不成样子，朦胧中我好像看见哥哥的身影，他倾身托抱住我，我偎着他，好像偎在摇床里，晃呀晃呀……

“怎么吃了这样多的酒？”

他语气里杂了淡淡的责备，我张臂勾住他的脖领，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样吃吃地笑着，挟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童真：

“哥哥……你说……我们不是兄妹……你是哄我的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娶我呀……”

我靠着他的胸膛，气息染着酒气晕在他微敞的襟前：

“为什么……”

他又说了什么，我却听不真了。

我醉得人事不省，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寝宫的睡榻上，我扶着有些眩晕的头颅，披衣起来，拂开嫩黄色的纱帘，却见窈娘未歇，背身坐在窗前，冷白的月光淌在她青色宫袍的缎子上，她瞧着愈发单薄了。忽然有什么森寒的锐光刺了眼，寂夜无声，黯沉的液体沥沥滑落——啪嗒——恰撞在我心口。

“你做什么？”

她被惊得一激灵，慌张起身的刹那，刀刃已经迅速地掩回袖里，可是血还在流，渐渐洇透了窄袖一角，我一步步靠近，她有些窘迫地扪着窗沿低下头，我拾起她背在身后的手来，捋起衣袖，只见年少时落下的宿痕一道道胀满了手”腕，年久日深，竟又添了数道，新鲜的口子汩汩还冒着暗红的血。

“这些……是你自己？”

她垂着眼，下颌微动了动，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

“赎罪。”

“你有何罪？”

抬手捉起她瘦颌，屈指轻轻抹拭她眼窝的泪水，那一双桃花似的眼眸任我抚来揉去，愈发泛起柔嫩的水红——那般可爱。

“殿下还记恨奴婢么？”

“我说了什么醉话？”

她摇摇头。我仍旧怀着将她拥入怀中温言抚慰的冲动，却并没有当年那样强烈了，一记耳光裹着泪水的潮润重重劈在她脸侧，殷殷的指印拓在雪肤，她并没有展露多少惊诧，错开眼光，只低头抿着唇。我却不让她回避，伸手托起她热烫的脸腮，重重地抚了又抚，我仿佛生来就谙于这一套，又生来便耻于这一套，我忍着对自己的恶心，欺身轻轻贴抵住她的耳腮：

“不允许。”

她竟然真的软下来，和我一样容易欺哄，我轻轻动了动指头，便缴下了她敛在袖子里的利刃。我将刀背贴于她颊侧，她便颤抖着阖上眼，拧着眉极力配合着做出戒惧的神色，我却用力敲了两记，直到在殷红的掌印上透出一抹煞白：

“阿窈——”

我唤她：

“你是一个武人，做我的护卫，不能有软肋。心魔难除，你好自为之——”

当我抽回手的那一刻，她仿佛被电火击中一般，直愣愣僵伫在原地，我绕开她走出两步 她倏然像被强力牵引一般，砰然双膝落地：

“殿下，奴婢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见着你痛，我便会快活些？”我回眸细细顾她，神容哀愁：你以为——我也要驯狗么？”

她愣了一下，耻意滚上面容，我走近来，指掌轻轻抚蹭她的头颈：

“你将我当成你娘了，是不是？”

“殿下！”她惭惶地小声惊呼，而后低眉嗫嚅着、轻喘着，“奴婢不敢……奴婢求殿下……”

“求我什么？”我抚着发顶，“求我打你、折辱你、虐待你——像她一样……”

“不是这样的！”她哽咽着截断我的话，双臂合抱着折腰蜷作一团，“不是这样的……”

我垂下的手落了空，好没意思地牵唇冷笑了两声，蹲下身冷目审视着她，刻薄地说：“她就是！”

“只是与殿下……也不成么……”她眼光从泪花里挣扎出来望向我，有些哀乞似的。然而她很快读出我眼光里的决意，渐渐清醒了神志，收了泪，敛目摇了摇头：

“殿下，你说过，人心多是贱的——所以，我没什么好恨的……爱上混蛋，不是妈妈的错，我爱妈妈，也不是我的错……苦乐生死……是我们自己甘心甘意的……”

“甘意什么？”

我借着微明审视刀刃上那一抹血光，仿佛穿透她，看清了自己的可笑：

“甘意剥肉剔骨，生死难舍，甘意自苦如是？”

“这世道，爱于弱者不过是借口。”我冷冷地睇她泪眼，将她渗血的手腕扯出来暴露于夜色里，低低切切：“这不是爱——只有强者，才配说爱。”

我抛开她的手，霍然起身，抚着帘幕幽幽道：“爱也好恨也罢，她已经死了，逝者已矣，你再如何毁伤自己，便是赔上命，也换不了她活过来……不止如此，痛换不来安，苦也换不来乐，我原也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这纷争就平了，棋局便明朗了，是不是他们就可以安生活着了……”

我顿了顿，自嘲似地一笑：

“谁会在意我的生死呢？小时候，我姐姐告诉我说，人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听不见林鸟穿透碧叶的脆啼，也闻不见暖风熙熙沁透的花香……我为什么要去死……”

我缓缓褰开纱帘：

“谁都可以死，但不该我死。”

仰望明月高悬，乾坤朗朗，唇畔不由逸出一抹诡秘的笑容：“看着，我会让你们的陛下晓得，我多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