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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斫琴堂内,姐弟二人静静安坐,眼帘微垂,神色安然。
谢危悉心收拾着那独具匠心、用树干根部雕琢而成的茶桌,动作舒缓,心无杂念,一片沉静之态。
一旁,煮茶的水已在炉上沸腾多时,袅袅热气升腾而起,弥漫在屋内。
二人这般神情,显然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俄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剑书引着一人匆匆走来,在门外恭敬禀报……
剑书先生、小姐,公仪先生到了。
公仪丞年逾五十,面容清瘦,身形干瘪如柴,其貌不扬。
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双目深邃有神,透着洞悉人心的敏锐和精于谋划的老辣。
他身着一袭陈旧的灰布长袍,那质朴的衣料与洗褪颜色的纹路,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这般朴实无华的装扮,使他在人群中仿若一颗毫不起眼的尘埃。
任谁也难以将眼前这个平平无奇之人,与威名赫赫的天教二先生之一联系起来。
可他正是教首身边那位地位尊崇的谋士,宛如隐匿于暗影中的智者,低调的外表下,隐藏着足以搅动风云的智谋。
他入天教已近三十载,追随教首历经无数风云变幻,早已波澜不惊、处变泰然。
然而,当谢危遣人相邀,恳请他前来一叙时,这位久经世故、智谋超群的老狐狸,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公仪丞对公仪丞和谢君凝二人,心底并无惧意。
尽管教首抚养他们二十余载,收为义子义女,表面上视如己出,信任有加。
然而,二人身世隐秘而复杂,这层信任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疑虑与考量,实在难以衡量。
在这看似亲密的关系里,那深浅莫测的信任如同迷雾中的灯塔,若隐若现,令人捉摸不透。
他不过是有些厌烦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事,但人既已至门前,又怎能拒之不理?
况且,在京城的这段时日里,公仪丞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端倪。
那些若有若无的迹象如同丝线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愈发感到事态的复杂与微妙。
他正暗自寻思,欲找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对那二人稍加提点与敲打。
他深知,必须让他们时刻铭记自己的身份与本分,不可因这繁华京师的浮躁之气而迷失了初心。
于是,他终究还是来了。
谢君凝请进。
斫琴堂内,谢君凝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和公仪丞往昔在金陵偶见她时一样,岁月似乎并未在她和谢危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公仪丞心下念头一闪,便举步走了进去,剑书则守在门外,未随其入内。
谢危与谢君凝抬眸瞧见公仪丞,谢危微笑着请他入座,开口道……
谢危前些时日听闻公仪先生抵达京城,我还心存疑虑,想着先生若来京城,理应告知我与家姐一声。
谢危没料到,先生此番前来竟是真的。
京城雄踞北方,朝廷的力量在此深深扎根,枝繁叶茂,其影响力如一张巨大的网,向南延伸时渐显稀疏。
而天教的核心势力范围却在南方,在这朝廷力量较为薄弱之处。
天教传教与拓展势力都更为便利,所以公仪丞常居于金陵,坐镇于此,以图大业。
京城,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往昔乃是天教势力难以触及的角落。
自打谢君凝与谢危于数年前踏入此地,尤其在四年前他们为助沈琅登上九五之尊而回京精心布局之后……
二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天教深植于朝廷内部的暗棋。
时光悄然流转,他们的势力恰似春草般在暗处蔓延滋长。
天教在京城的力量亦借着这股暗流,在悄无声息间发展壮大。
时至今日,这股力量已颇具规模,犹如潜藏于地下深处的庞大根系。
在这京城之地,谢君凝与谢危宛如两颗熠熠生辉又深不可测的星辰,无疑是天教势力中最为关键的存在。
按常理,同为天教中人,公仪丞来京无论如何也该向谢君凝和谢危通报一声,可他却并未如此。
公仪丞闻言冷哼一声,说道……
“教首有令,我身负急事,疲于应对,一时疏忽便忘了此事,况且,你们不也早就知晓我来了吗?”
谢君凝静静地将沸水注入茶盏,只听公仪丞又接着说……
“这京城之中,到处皆是耳目,教首的指令传达下去,都有人要过问是否该请示你们,哪里还用得着我来告知?”
谢君凝公仪先生这话说得严重了,天教上下皆以教首为尊,对教首的命令无不遵从。
谢君凝教首对我姐弟二人有再造之恩,我们怎会有僭越之举?
谢君凝神色淡淡地回应道。
公仪丞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反问道……
“是吗?”
谢危我自问从未做过有损天教的事情。
谢危神色平静地说道。
公仪丞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站起身,缓缓踱步,从高处俯视着谢君凝和谢危,突然发难……
“那通州、丰台两营外发生的事情,又该作何解释?”
谢危什么事情?
谢危一脸淡然,仿佛对事情的原委毫不知情。
见他这般模样,公仪丞心中怒火顿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了几分,斥责道……
“那狗皇帝棋错一着,欲对勇毅侯府下手。”
“这本是煽动民心、引发天下大乱,进而让我教拉拢军中势力、壮大自身,颠覆朝廷的绝佳时机!”
“可先后派去三拨人,却都如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不久后,他们的尸首竟在码头的芦苇荡中被发现,全都被人截杀了!”
“你们敢说毫不知情?”
谢危哦?竟有此事?
谢危微微皱眉……
谢危自公仪先生入京之后,教中事务便如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禁制。
谢危我与凝姐心怀敬畏,不敢再轻易涉足其中,一切大小事务皆交付于先生全权操办。
谢危因而,这般大事竟在我们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着实令人惊愕又懊悔。
谢危不知可查到是什么人所为?
虽说此前双方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公仪丞对谢君凝和谢危二人却始终心存芥蒂。
在他看来,教首昔日将这二人留下,并授予他们在天教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甚至允许他们深入天教势力鞭长莫及的京城,这无疑是一步错棋。
这一决策,宛如引狼入室,又似放虎归山。
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潜藏着难以预估的风险,仿佛黑暗中的漩涡,悄无声息却又致命地威胁着天教的根基。
公仪丞冷哼一声,开口道……
“这可真是稀奇了。”
“我原以为度钧、映照与勇毅侯府渊源颇深。”
“就拿此次小侯爷的冠礼来说,度钧你还亲自前往为其加冠、取字,看上去倒像是念着旧情。”
“所以我便揣测,你是不是对天教的计划心怀不满,在暗中使绊子,觉得教首行事太过狠辣了呢?”
谢危神色从容地回应……
谢危公仪先生怕是误会了,我与教首的志向本就一致。
谢危先生在教中多年,对我的行事作风,应该早有了解才是。
“以前我确实自认为知晓,可如今到了京城,这人心变幻莫测。”
“如今朝野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晓得‘谢先生’和‘长清娘子’备受圣上恩宠。”
“前不久,谢先生还执掌了翰林院,地位愈发牢固。”
“照这般情形,恐怕再过两年,不仅有帝师之名,连帝师之实也能揽入囊中了。”
“这荣华富贵最是惑人,谁还能记得当初立下的誓言和志向呢?”
公仪丞目光中满是狐疑。
窗棂上雕琢着精美的花纹,颇具江南韵味,只是江南不会有这般凛冽的寒风和纷飞的大雪。
窗边搁着一只花瓢,此时并非繁花盛开的时节,插在里面的是三支箭。
谢危拿起一支抛给谢君凝,自己也握住一支。
箭身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令人一惊。
那箭镞以玄铁铸就,其上镌刻着细腻如丝的银纹,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箭羽处,并非寻常之物,而是两片精致绝伦的金箔,巧妙地镶嵌于箭尾,于细节处彰显独特匠心。
这般看似华而不实的物件,明眼人一眼便知,定是朝中某位同僚赠予的别致玩物。
谢君凝把玩着箭,抬眸看向公仪丞,问道……
谢君凝公仪先生这般言语,可是不信我姐弟二人了?如此说来,宫里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笔?
那尊进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其上所刻的逆党妖言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使得他们二人在后宫中的诸多布置毁于一旦。
两三年的心血就此付诸东流,甚至被逼到舍弃部分势力以自保的境地,这笔账,他们一直记在心里,未曾忘却。
至此,话语间终于弥漫出几分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火药味。
“看来,我破坏了你们的计划,折损了你们的人手,你们果然心怀怨恨!”
公仪丞面色阴沉。
谢危那些被我们拉拢的人,大多是有所求的贫苦出身之人。
谢危勇毅侯府满门忠烈,一心保家卫国,堪称社稷之栋梁。
谢危公仪先生,您追随教首多年,出谋划策、传教四方,本是令人敬重的长者。
谢危然而此次进京,却率先挑起玉如意一案,致使众多无辜之人卷入漩涡,深受牵连。
谢危更甚者,欲将勇毅侯府置于不忠不义之境,这岂不是罔顾其满门性命于不顾吗?
谢危此般行径,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与接受。
谢危我倒要问问,先生可还记得当年所立誓言与志向?
谢危目光如炬,语气冷峻地质问道。
“好!好得很!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
“数月前,教首派我秘密进京了解情况、掌控大局时,便有所担忧。”
“一是怕你们被荣华富贵冲昏头脑,二是怕你们与侯府关系过密,以至于妇人之仁!”
“我本以为你们能顾全大局,却没想到,教首的顾虑全都应验了。”
公仪丞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二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未搭话。
只见公仪丞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
“你们别忘了,当年是谁饶你们不死,又是谁给了你们如今的地位与权势!”
“既知天教对你们恩同再造,就该清楚自己的本分!教首的决策,岂容你们随意质疑?!”
二人依旧沉默不语,手中的箭矢冰冷坚硬,毫无温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在越发黯淡的天光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仿佛是这压抑气氛中唯一的一点灵动。
……
